10月3日，惊悉方梅女士的侄女方小洁发来讣闻：“江西省高等级航道事务中心退休干部，原江西省航运管理局劳资科经济师方梅同志，因病不幸于2024年10月3日上午5时在南昌逝世，享年92岁。方梅同志系江西弋阳人，1932年11月出生，1951年8月参加革命工作，1960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遵照方梅同志生前遗愿及家属意见，丧事一切从简。定于10月5日上午7:30在南昌市殡仪馆赣鄱厅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特此讣告！江西省高等级航道事务中心 二〇二四年十月三日”
噩耗传来，悲痛不已，热泪盈眶。
方梅是方志敏烈士唯一的女儿，江西省弋阳县湖塘村人。1932年11月出生，1949年9月就读于江西烈士子弟学校，1954年参加工作。1986年退休于江西省航运管理局。现任江西省方志敏研究学会理事、名誉会长，著作有《方志敏的人生》《方志敏全传》《方志敏和他的亲人们》等书籍。
▲方梅
方梅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也是伟大的一生，一如其伟大的英雄父亲方志敏烈士。5年前，本人有幸在南昌市方梅老师家中拜访她，其情其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乔信明将军夫妇怀念方志敏烈士的电视剧《掩不住的阳光中》主题曲《清清白白活一回》的深沉旋律，笔下情不自禁流淌出一串串当年难忘会面的回忆文字，谨与读者分享，以此纪念可敬可爱的方梅大姐。
▲方志敏（1899.8.21-1935.8.6），原名远镇，乳名正鹄，号慧生，江西上饶市弋阳九区漆工镇湖塘村人，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著名农民运动领袖，红军高级将领
方梅讲述，自己三岁时，父亲就牺牲了。儿时的记忆中并没有父亲的影子，但她从小就知道，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奶奶曾经告诉她，父亲长得清秀英俊。养父母也曾告诉她，她的父亲擅长演讲，他一讲话，大家很快都围过来，听上半天也不嫌累。在乡亲们的传言中，她父亲的形象更是高大：骑白马，挎双枪，威风凛凛，来去无踪……
天天盼着父亲回到自己身边的方梅，出生在国民党第四次疯狂“围剿”苏区的1932年冬天。国民党出动近40万兵力，蒋介石亲自担任“剿匪”总司令。炮火在不远处爆炸，敌人已经冲到了村庄边上，母亲缪敏在转移途中自己扯断脐带，然后把这个哭声像小猫一样的女孩送给了当地老百姓。夫妻俩最后一次去老乡家看望女儿时，缪敏担心这孩子太弱养不活，方志敏却说：“严冬的梅花，生命力最强！”
▲1938年，经毛主席和党中央批准，方志敏妻子缪敏携带两个儿子到达延安，母子三人合影
方志敏在战火岁月中出生的5个孩子分别寄养在各处，他为孩子们分别取名“松、柏、竹、梅、兰”。方梅长大后才知道，那是源自父亲最爱的一副对联：“心有三爱奇书骏马佳山水；园栽四物青松翠竹洁梅兰”。
从《可爱的中国》认识父亲
方梅从小跟养父母生活在农村，敌人要斩草除根，四处搜捕方志敏的后人。为保护方梅，养父母给她改了名叫“吴梅姩”，直到1949年8月，全国解放在即，方梅的母亲才到乡下找到方梅并把她接到自己身边。
此时的方梅已经18岁。18年来，穷人家孩子受过的苦难，方梅都经受过。方梅讲述，“我在农村只知道做农活，没有上过一天学，母亲发现我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很伤心。她把我送进上饶烈士子弟学校读书，可我不愿读书，整天想着村里的家人和田里的事，三天两头开‘小差’往乡下跑，母亲就一次一次地把我抓回去。”
▲1949年8月，方志敏的母亲金香莲(右二)、岳母胡珍莲(左二)、妻子缪敏(右)、女儿方梅合影于南昌
“最后母亲忍受不住我对读书的抵触，痛哭说，‘如果没有把你培养成有文化的革命接班人，就是没有完成你父亲的遗愿，我对不起你父亲！’母亲的话深深触动了我，从那以后我就一心一意地读书了。”
1953年，方梅从母亲缪敏手里接过了父亲方志敏的这部沉甸甸的遗著——《可爱的中国》。母亲在书的扉页上深情写道：“梅儿，这本书是你爸爸在狱中用血泪写出来的遗言，你要反复的精读，努力的学习，用实际行动来纪念你爸未竟的事业！妈缪敏赠，于南昌，1953年10月19日”。
▲母亲缪敏写给方梅的话
从这一天起，方梅开始逐渐地真正走近父亲，了解父亲，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父爱。她说，“很快我就被书中的内容所吸引，尽管有不少字不认得，但什么叫祖国，以及父亲对祖国深深的热爱，在我的思想里引起很大震动，得到前所未有的启示。”
1958年夏，方梅调到江西省赣州市新成立的瑞金大学，负责图书室筹建工作，从购书分类上架到外借，以及阅览室的工作，都由她负责。方梅大姐讲述，“我干得可欢了，因为这里有很多的书看。我开始写读后感，记日记，这为我后来写父亲的传记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我也接触了父亲更多的书，《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清贫》等等，我对父亲又有了更多的体会和理解。”
1972年，方梅调到江西省航运管理局工作，这也使她与在南昌工作的母亲能够朝夕相处。她回忆，“那时母亲苍老很多，她在江西省卫生厅当副厅长。尽管浑身是病，但她从来不看病，不吃药，一天到晚朴素得很。母亲老是说，等什么时候老百姓都能看得起病，我再去看自己的病。”
最终，缪敏还是坚持做到了没有在自己身上“浪费”一次治病机会。1977年7月，她因脑溢血病逝南昌。女儿感慨，“母亲的一生，一刻也没有停下过忙碌的脚步。她信守与父亲结婚时的誓言，做他真诚的革命伴侣。”
凭一封介绍信走遍全国
1986年方梅退休后，便开始全身心投入寻访父亲的革命足迹。她坦承：“对自己来说，父爱以回忆的方式、以精神力量的方式存在。我为有这样一位好父亲感到无上光荣。虽然我不能做出父亲那样的丰功伟绩，但他的精神和气节我要继承。”
方梅大姐向我们展示了一封用塑料膜封住的字迹已显模糊的《介绍信》——“兹有我单位中共党员方梅同志，系方志敏烈士之女，现本人要求自费收集其父母革命史实，请有关部门核准并大力支持为盼。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六日（江西省交通厅航运管理局公章）”。
方梅大姐说，她就是凭着这张介绍信走遍了全国。
▲单位为方梅寻访开具的介绍信
多年来，方梅几乎走遍父亲生前到过的每个地方，并先后出版了《方志敏全传》《方志敏和他的亲人们》等著作，还原了先烈们的很多革命足迹。她讲道，“母亲生前，家里常来一些苏区的老同志、老乡亲，母亲和他们一起谈父亲的事，大家都尽兴畅快，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那时，我感到父亲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时隔那么长时间，人们还愿意谈父亲，还念着父亲的好。母亲去世后，赣东北苏区的老同志还是常来南昌，我就接过母亲的担子，延续着与父亲革命战友、家乡人民的血肉联系。”“在老同志的讲述中，我听到了更多父亲具体的事情，父亲的形象逐渐变得更加完整、清晰，一个念头在我脑中涌动：写一个女儿心中的父亲，为父亲立传！”
但有限的文化水平，让方梅的这个念头很快遭遇考验，提笔不知往哪儿落。几天的时间里，她断断续续地写了几段话，自己读起来都觉得不顺畅。“但我没有放弃这个念头。我想，父亲把一生献给了自己坚信的事业，我也要像父亲那样，把‘写父亲’当成一个目标，并用毕生精力为之奋斗。”
▲方梅
自此，方梅如燕衔泥般开始了自己的筑梦之旅。她经常利用出差到外地的机会搜集父亲的资料。“有一次，我到闽浙赣革命根据地领导机关所在地葛源去，许多老红军一早就听说我要来，他们有的在战争中被锯掉了腿，一瘸一拐拄着拐杖赶来；有的已经走不得路，由后人背着搀着赶过来。见了我，放声大哭，说终于见到方志敏的后人了！他们把对方志敏的感情都寄托在我身上。我感动得不得了，泪流满面。乡亲们也都来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吃饭的时候，有两大桌老红军。乡里还特地派了一个秘书来记录，我自己也记，但我文化水平低，记得乱七八糟，只好回去又整理。”
方梅到了父亲战斗过的地方下车，都是一个人行动，到了那里晚上三点多钟，还不能到人家家里去敲门。她就一个人在火车站候车室坐到天亮，再去找人采访。“我花十年多的时间搜集资料，从北京到上海，没有钱了，住旅社也没有钱了，吃饭都没有钱了。我写了几百万字，访问了一两百人，史料一大箱一大箱的，只要哪里有我父亲的资料，我马上就去找。”
方梅经常白天在外采访，晚上回去整理笔记，有时发现某个问题没有搞清楚，又连夜跑去敲人家的门。“最伤心的是有一回坐车，我的笔记本被人偷了。我难过极了，就像弄丢了自己孩子一样，饭也吃不下。我只好重新去采访。不像现在有录音笔。我那时候只有一支笔，一个笔记本。”
方梅就是靠着一支笔，一本一本地记，前前后后写下数百万字的采访笔记！她笑着说：“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不怕苦。我花了20年时间，前10年收集资料，后10年写作。我跑遍了父亲生活和战斗的每一个地方，采访了上千人，每到一个地方，人们听说我是方志敏的女儿，都热情地接待我。我这一生不在乎别的，就在乎我的父亲。”
传承父辈的家风，续写可爱的中国
方梅很好地继承了父辈的家风。她的家中，两只铁桶摞起来，上面铺块方巾，就是“电话桌”。卧室的床上铺着用旧毛衣接拼起来的被子，看起来很重。方梅患有风湿症，怕冷。这一切，让人想起方志敏在《清贫》中写下的名句：“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
攒下了丰富的史料后，方梅开始动笔写。“根据实际情况，我认为写一部《方志敏全传》比较现实、恰当，而且，也只有《全传》才能全景式展现父亲一生的光辉业绩和伟大的人格魅力。”
从1995年起，方梅就一头钻进《全传》写作中。她养成凌晨3点起床的习惯。“凌晨的夜最安静，我能全心投入到写作中。”
期间，方梅患上严重眩晕症，躺在床上不能动，不得不住院治疗。“我为此痛哭不止，生怕完不成写书任务。为了早日康复，我硬撑着离开病床，一手扶墙，一手拄木棍，坚持到室外锻炼，跌倒了就爬起来，爬起来再走，靠坚持锻炼，终于把病治好了。”
▲《方志敏全传》（方梅著，解放军出版社）
《方志敏全传》写到最后一章《为了可爱的中国》时，方梅心潮澎湃，含泪记述了父亲在敌人监狱中的苦难与斗争。“父亲去国民党军法处，与其说被囚禁，倒不如说是在战斗——因为在狱中仅半年时间，他就写下了气壮山河的誓言及《可爱的中国》《清贫》等20余万字的著作；他以人格的魅力，争取团结了狱中一批友人；他因顾及同志，拒绝个人越狱，最终被敌人杀害。”
方梅大姐动情讲述，那个时候，作为女儿，自己的感情已和父亲的精神融化在一起。“每当清晨我展纸写稿，仿佛看见父亲就站在我面前，向我微笑，期待女儿坚持工作，希望女儿幸福生活；睡梦中，我因看见父亲指挥战斗，而坐起来大声呼喊；写到父亲被敌人杀害前铿锵誓言‘我能舍弃一切，但是不能舍弃党，舍弃阶级，舍弃革命事业’时，我就索性丢开稿纸，放声嚎啕大哭……”
▲《方志敏和他的亲人们》（方梅著）
数十载沧海桑田，走过八十多年岁月的方梅，亲眼见证了父亲心底深处关于“中国一定有个可赞美的光明前途”的那个梦想正一步步变为现实的过程。在到父亲的墓前祭奠，她常自言自语：“如今，我看到时代的变化，国家的变化，作为女儿，应该把这一切写下来，也算告慰九泉下的父亲。”
方梅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着方志敏精神，即使已是杖朝之年，仍在身体力行。“八年土地革命，父亲用两条步枪打出了两个红十军，都献给了中央，他是有贡献的。”
笔者：胡山，中国延安精神研究会、北京新四军研究会会员，北京八路军山东抗日根据地研究会青年部部长，苏联飞鹰寻访团副团长。原国家外经贸部干部、外交官，世界反法西斯和平文化中心倡建发起人。
作者：胡山
统筹：李秀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