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6岁的潘宏征是一位已经退休的外交官,同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烈士子弟。他的父亲潘德表,牺牲前任东北人民解放军第四纵队12师36团政委。1948年2月在解放鞍山的战斗中,潘德表亲赴前沿阵地观察地形,不幸中弹,壮烈牺牲,年仅29岁。
几十年来,潘宏征从未停止过追寻父亲的足迹。在一篇纪念父亲诞辰一百周年的文章中,潘宏征写道:
“1965年我参加工作后,立即和鞍山烈士纪念馆取得了联系,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些资料。1969年在部队进行忆苦思甜的活动中,第一次写出来我们的家史,妈妈亲自帮我修改,但是仍然有很多具体情况不是非常清楚。1978年找到了爸爸的警卫员,听他讲述了更多的故事。1988年,鞍山烈士纪念馆再次前往我的老家广州调查到爸爸生前的一些情况,丰富了我们的资料。1993年我到哈尔滨看到爸爸的日记,更加增加了我的一些认识。1999年我终于找到了曾经和爸爸并肩战斗的原36团团长江海叔叔,获得了爸爸牺牲的详细情况。2000年,在沈阳军区协助下,我们将爸爸的坟墓从辽宁连山关迁到鞍山。2004年当我驱车在河南和湖北之间飞驰的时候,仿佛看到豫鄂边区里,新四军五师的将士与日寇作战的激烈场面......”
近日,在红船编辑部的采访中,潘宏征动情讲述了他的父亲潘德表烈士的革命故事。潘德表烈士短暂而伟大的一生,通过潘宏征朴实的叙述、真实的资料,完整地展现了出来。
采访过程中,潘宏征还介绍了自己的成长经历,作为一位烈士后代,他时刻以做一颗螺丝钉的精神勉励着自己。
红船专访潘德表烈士之子潘宏征
三次脱离军校奔延安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一直在想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潘德表烈士牺牲时,潘宏征刚满周岁,几十年来母亲和父亲的战友们给他讲述了父亲生前许多事情, 这位为了革命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父亲,是潘宏征永远的榜样。
1919年5月,潘德表出生于广州,家中兄弟姐妹十一人,他排行十一。上中学时,潘德表参加了抗日大同盟,投身抗日救亡运动。1936年秋,他报名考入了国民党南京航空军校第六期当飞行学员。一年后,又转入国民党中央军校学习,成为黄埔13期的学员。813淞沪抗战后,国民党中央政府决定将军校西迁至贵州,原本希望能够奔赴抗日战场的潘德表,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是气愤。
“父亲强烈要求上前线抗击日本侵略者,为此他还组织了一帮同学反对西迁。但中央军校还是决定西迁,父亲认识到只有共产党才是真正抗日救国的,他开始琢磨着要离开中央军校投奔共产党。于是,他约了两名同学,冒险逃出军校。前后三次才逃出来。”
潘宏征告诉红船编辑部, 第一次,潘德表刚逃出学校即被发现,被强行拦回;第二次,他佯装到河中游泳,刚游到对岸,又被截了回去;第三次,他约定两名进步同学,经过周密计划,终于逃到长沙,又忍饥受冻,冒着生命危险,穿过层层封锁线,于1938年4月到达延安。
1938年4月到延安后,潘德表先后在安吴青年训练班、陕北公学、中央组织部训练班等处学习。1938年8月,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9年6月,他被分配到新四军五师。当时的新四军五师条件非常艰苦。五师在湖北跟河南交界的地方,潘德表到部队后,刚刚20岁的他就当了宣传股股长。
潘德表烈士,牺牲于1948年2月
经过多方的了解,父亲留给潘宏征的印象,是心直口快,很热心,也很爱玩,爱打篮球,也爱唱歌,作为宣传股股长在部队里很是活跃。那个时候,潘德表身边的战友大都是河南、山东人,只有他操着一口“广普”话,不过却深受战友们的喜欢,大家都爱听他说话,还经常模仿他的“广普”腔。
“他的宣传工作很受欢迎,做得也不错。之后又担任过政治部的秘书,干部科长,组织科长,教导队的政委,从1939年到1946年一直在五师工作。”潘宏征介绍,当时对父亲最大的一个考验是身体。来到五师没多久,便患上了严重的胃病,一度吐血吐得厉害。
“当时甚至都做了死的准备,还给我母亲石坪留下话:‘我已经抱定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那时新四军五师条件极其艰苦。特别是1943年闹灾荒的时候,饭都吃不上了,五师师长李先念甚至说‘为了革命,讨饭也是光荣的。’”
赴东北前线,牺牲在鞍山战场
1946年夏,在李先念师长率领下,五师部队历尽艰辛,粉碎国民党30万大军的围追堵截完成中原突围,潘德表于7月底到达华北解放区邯郸。在那里,他报名赴东北前线作战,随后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石坪辗转来到辽东军区所在地——安东(今丹东)。9月9日,他到本溪连山关,就任第四纵队十一师三十三团副政委,后任政委。1947年2月,调任十二师三十六团政委。
潘宏征介绍,到达东北后,父亲参加战斗就频繁了,从1946年9月任副政委开始,到1947年9月,作战次数多达二十几次。
潘德表烈士
“一开始,他们的部队由于是各个地方来的,比较混乱,所以作战不太有利。当时国民党杜聿明想把三纵跟四纵这两支部队消灭在辽南一带,结果这两支部队越打越强。1948年开始反攻后,2月初父亲他们的部队就拿下了辽阳,紧接又在2月12日到达了鞍山前线。”
潘宏征讲述,为稳操胜券,父亲同团干部们从12日到14日连续3天去观察地形,制定作战方案。17日凌晨,三十六团干部们来到铁架山南侧的一个阵地上观察地形,寻找向市内进攻的道路。这时,在西北方100多米远的一个高地上,一股残敌正用机枪向阵地射击。
“父亲立即命令警卫人员先撤下去,缩小目标。然后,他纵身跳入交通壕,架起警戒机枪,将子弹全部射向敌人。敌人的火力被压了下去。他刚转过身回去的时候,敌人的机枪又突然地响了起来,子弹从他的背部穿透左胸。团长江海就在身边,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我……不行了,赶快……组织战斗吧……’话还没有说完,就牺牲了。”
红船编辑部在潘宏征的讲述中得知,解放鞍山的战斗结束后,三十六团全体指战员在鞍山北部大乐屯召开追悼复仇大会,悼念潘德表及其他在铁架山战斗中牺牲的指战员。潘德表的遗体被送往本溪连山关安葬。
三十六团全体指战员在鞍山北部大乐屯召开追悼复仇大会
父亲牺牲那天,一岁的潘宏征学会了走路
潘德表牺牲的时候,潘宏征随母亲在部队后方。多年后,母亲的一段话让他深深感动。
“父亲牺牲那天,参谋长让我母亲过去一趟。她一听觉得有点问题,大概是老潘出事了吧?要是负了伤我养着他。参谋长把我父亲牺牲的整个情况讲了一遍,听到这个消息,她非常坚强,没有哭。”
然而,在参谋长面前没有哭的她,回到屋里看见一岁零两个月的潘宏征竟学会了走路,再也没有忍住,抱着孩子大哭了起来。后来,母亲向潘宏征回忆这段往事时,平静地说:“活着就要为革命做点工作,不然的话死了就只是一堆灰。”
聊起母亲,潘宏征言语间多了一些感伤与感慨。
“在部队的女同志最怕的就是怀孩子,她参加革命以后就被孩子拖累了,这也成了她的心病,直到解放以后,她跟我们聊起来,还说部队的女同志没有前途,一结婚生孩子一个接一个,根本没法做工作。”
算起来,潘宏征共有兄弟姐妹五人。母亲生下大女儿时,要革命,要战斗,无奈将其送人,后来听说病死了。生下大儿子时,又赶上了日军扫荡,她抱着还未满月的孩子躲避扫荡,结果孩子生病夭折。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也就是潘宏征后来的大姐,母亲又将她送到一个亲戚家里去了。
“大姐不幸患了小儿麻痹症,解放后,家里把她接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受到了严重的疾病摧残有了后遗症。我二姐是第四个孩子,母亲把她送到姥姥家去了。当时我小姨也才十几岁,她照看我二姐一直到解放。”
潘宏征的母亲石坪同志
潘宏征说,父亲牺牲后,是母亲辛苦把这个家撑了起来。
“辽沈战役结束后,母亲跟着部队进了北京,她向组织上提出来,说老潘已经牺牲了,我现在要带三个孩子,希望转到地方上工作,组织上也同意了。到了武汉,遇到军队要成立军事院校需要女干部,所以又让我母亲再重新回到部队去,在步兵学校女生队当指导员。”
此时,潘宏征的大姐在湖北保育学校,二姐则在武汉中南军区第一子弟小学。潘宏征跟随母亲在部队里。
潘宏征记得,当了指导员的母亲忙起工作来,往往疏忽了对孩子的关心。一些老战友、老同志都看不下去了,说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和没人管似的。
要当钢铁工人的潘宏征,却进入了外交部
事情又很快迎来了变化。1953年,中央军委做出决定,全军女同志除少数部队必须留下的之外,全部退役转业。组织上本想将潘宏征母亲留在北京工作,但为了照顾三个孩子,她选择了婉拒:北方生活不习惯,况且我两个孩子都在武汉,我还是回武汉去吧。
就这样,1953年潘宏征随母亲回到了武汉。他们姐弟三人都进入了八一小学,而且由政府按照烈士子女待遇,每个月发给生活费。
1953年,转业时期的石坪与年幼的潘宏征
小学五年级,潘宏征有一次写作文,写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个烈士,在解放鞍山的时候牺牲了......我长大了以后,要到鞍山去当钢铁工人建设祖国,完成父亲的遗愿......”班主任在上面批了一句:孩子好好努力,将来一定能够实现你的愿望。
回顾自己的过去,潘宏征说,几十年来他时刻都记着自己是一个烈士的儿子,不能给烈士脸上抹黑,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够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做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做好自己的工作。
1963年,毛泽东主席号召向雷锋同志学习,当时是学校团支部书记的潘宏征,带领同学在学雷锋艰苦朴素精神的过程中,表现突出,受到好评。那时,他既是学校的三好生,又是武汉市的三好生代表。
“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在各个方面都要做的更好一些。”潘宏征一直牢记着。
潘宏征接受红船编辑部采访
1964年,随着中法建立外交关系。新中国的外交工作即将迎来一次突破,面对可能出现的大量建交工作,外交部需要各方面的人才。当时外交部报请中央批准,在全国招一大批工作人员,外语人员、行政人员等等。
1965年,外交部到武汉挑选人员前往北京,正在上高三的潘宏征被选中到外交部当一名打字员,但这一决定,一开始却遭到了母亲的反对。
“母亲并不愿意让我去,我当时已经填报了高考志愿,第一志愿钢铁学院,然后是航空学院。她说我现在成绩挺好的,还是走原来确定的道路吧。但组织上跟我谈的时候,我说服从分配,没有拒绝,就这么决定了。”
潘宏征还记得,那天早晨8点正在上课,学校党支部副书记找他,学校政治处主任则直接去到家中,两头同时展开谈话。副书记告诉潘宏征“组织决定,你到北京工作,现在我给你开介绍信,你拿着介绍信去派出所转户口、转粮油关系。下午6点到武昌火车站,启程去北京。”
潘宏征赶紧跑回家,一看,政治处主任正在和母亲聊着,在大局面前,母亲选择了服从组织决定。
“临走前,母亲借来了100块钱,给我买了小箱子,添置了几件新衣服,剩下的钱又全都让我拿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交代。后来,邻居告诉我,我走后母亲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不愿意当着我的面哭。其实她内心还是不愿意我去北京的。”
潘宏征的母亲石坪与父亲潘德表烈士
做一颗拧到哪都能发热发光的螺丝钉
在外交部,老同志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是做外交战线上的螺丝钉,而且这颗螺丝钉不能生锈,必须是拧到哪都能够发热发光。从外交部一名普通打字员开始,辗转多个工作岗位,潘宏征时刻以做一颗革命螺丝钉的精神勉励着自己。
1967年全国征兵,外交部也在征兵序列中,潘宏征报名参军,可是征兵办公室却因他是烈士留下的唯一儿子,拒绝了他的参军申请。
“母亲得知我的情况后,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寄给了征兵办公室。这封信我没有看见过,但我知道,母亲也希望我可以继承父亲的遗志,她非常支持我参军。父亲牺牲于1948年2月17日,整整20年后,1968年2月17日,我接到了入伍通知书。”
1968年,参军时的潘宏征
非常荣幸的是,入伍后,潘宏征来到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在那里服役3年,为航天事业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此后,复员的潘宏征又在北京外交学院外交业务班学习毕业,长期在外交部从事人事和行政工作,并多次被派往驻国外大使馆任职。从初进外交部,再到参军入伍,最后又复员回到外交部,总结自己的工作生涯,潘宏征用了“问心无愧”四个字。
在采访中,红船编辑部得知,如今尽管已退休十几年,潘宏征一直没有间断尽自己的力量为大家服务,先后担任过奥运会志愿者,居民代表,大院管委会副主任,老干部党支部委员、书记等职,是社区居民口中的“好书记”“好干部”。
在向红船编辑部分享他的外交往事时,潘宏征提及了他初到联合国瑞士日内瓦办事处时的一段见闻。
潘宏征坦言,这段经历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当时国内刚刚开始改革开放,能够出国的人是少之又少。第一次来到日内瓦的潘宏征,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相较于当时的国内,那简直就是一个花花世界。记得我刚刚出去看到国外的游乐园,各种国内没有的东西,此刻都出现了,对我是一种很大的震撼,可以说对我们那一批出国的外交官都是相当大的考验。”
经受了考验的潘宏征也曾思考过,在日内瓦,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他们的生活可以是这样的,我们的国家这么大,中国人也不笨,为什么各方面的发展落后这么多?问题到底在哪?
“所以我是非常赞成改革开放把外面先进的、好的东西搬进来。”潘宏征说道。
宣传烈士不能太夸张
作为烈士后代,生活中潘宏征同样注重红色革命传统教育。他认为,这些年来从中央到地方都非常重视红色革命传统教育,自己也在尽力把父亲的革命事迹整理出来,让更多的年轻一代了解过去,记住革命胜利来之不易,是千千万万的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
潘宏征非常感慨地说,退休之后,他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父亲留下的日记,并且把它整理出来,留给了亲友也留给了党组织和军队。这本日记详细记述了父亲牺牲前7个月的战斗工作、生活和思想情况,非常真实,非常生动。现在已经把它赠送给了很多单位保存。潘宏征感到,在整理父亲日记的过程中,让他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父亲,拉近了自己和父亲的距离,使得父子的感情得到升华。
潘宏征退休后,整理出的父亲生前日记
在这个过程中,潘宏征也发现了现在的宣传存在的一些问题。
对于红船编辑部提出的“怎么看待一些宣传将革命英烈塑造成‘高大上’、脱离实际的形象”问题,潘宏征没有过多思考,就爽快地回答了。
他认为,宣传学习革命英烈,是学习他们为了国家,为了人民,牺牲一切的精神。但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他们也有生老病死,在死亡面前,也有他们自己的态度,宣传上不能为了追求完美过于夸张。
“有一件事我印象比较深,那时候宣传雷锋精神,后来有人发现雷锋有个皮箱,还有一件皮夹克,立马就有人质疑雷锋这哪是艰苦朴素,他还有皮夹克和皮箱呢,不能向他学习。我想说的是,雷锋他是一个孤儿,他的工资又花不到其他地方,总得要给自己置办点东西吧?他起码也要有自己基本的生活吧?难道因为一件皮夹克和皮箱就否定雷锋的精神?”
在潘宏征看来,即使是革命先烈,也有着个人另外的一面。
2019年纪念父亲诞辰100周年时,潘宏征祭扫父亲潘德表烈士陵墓
“我父亲他的脾气就不好,他生前的两个战友,都说‘你爸好骂人’,父亲日记当中也写了,自己有时候控制不住情绪,必须要好好的学习,加强自身的修养。作为个体存在,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们既要学习他们身上的闪光点,也要正确看待他们的缺点。”
采访的最后,潘宏征告诉红船编辑部,过去自己听闻买官卖官的现象竟然发生在军队里时,一度非常痛心。
“一个人提到连长要花多少钱,提到团长要花多少钱,提到将军要花多少钱。军队都腐败到这个地步了如何保家卫国?先辈们流血牺牲换来的就是你们的贪污腐败?!!”
作为一名长期在外交战线工作的人,尽管退休多年,潘宏征仍保持着对时事的关注。谈及一些话题时,潘宏征没有印象中的官腔,有的只是一位退休老人对社会的关心,多次针砭时弊......【文章相关图片由受访者潘宏征提供】
撰文:周晓宇
视觉:宋琦
统筹:王海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