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平
“爸爸究竟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刘玉平找了大半辈子。
自1岁那年的1949年,父亲去台湾后,刘玉平便再也没见过父亲。
“爸爸在哪里?怎么总不见他回来?”
“要等全国解放后,爸爸就回来了。孩子,以后别再问了。”
长大后回想起母亲的回答,刘玉平才逐渐明白,那个尚未解放的地方,是指台湾。
台湾未曾回归,父亲也从未回来。直到刘玉平50岁那年,一份当初被派往台湾的中共隐蔽战线牺牲人员名单,从台湾传回大陆。其中,“刘光典,旅顺人”短短的6个字,终于揭开了父亲的谜底……
“母亲等了父亲一辈子”
在揭晓父亲的谜底前,刘玉平先讲起了自己的母亲。
“1949年,父亲去了台湾,母亲才26岁,从此便独自拉扯着我们三个孩子长大,直到32岁那年,因病逝世。”
那年的刘玉平,刚满7岁。
亲戚们给母亲买了一个墓穴,15块钱,位于北京苇子坑的北郊墓场。姥爷雇了一辆马车,上面放着装殓着母亲遗体的棺材,从同仁医院出发,一路向北,从崇文门到北新桥,再向西拐到交道口,向北到安定门城楼。
那是1955年的10月20日,刘玉平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北风很大,他同哥哥姐姐站在城门外,眼里含着泪,在风中为母亲送灵。同样流泪的还有姥爷,白发人送黑发人,独自拉着马车,直至消失在远方。
孩子们逐渐长大,四散而去,墓场不知何时已被填平,母亲遗骨不知所踪,“我便彻底成了孤儿”。
刘玉平扬了扬手中的票据,那是多年后几经辗转才拿到的——写有埋葬母亲墓穴信息的领穴证,也是他追忆母亲的一大安慰。
母亲的墓穴号是37号,父亲恰好在世37年,“你说这是不是巧合?”
“我母亲患有严重心脏病,但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始终支持我父亲的工作。作为一名隐蔽战线战士的妻子,面对丈夫的不知所踪、敌人的离间计、嗷嗷待哺的三个孩子,她真的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所以这个票据真的太珍贵了,它记载着一位伟大女性的一生,无名分、无称号。”
刘玉平的母亲名叫王素莲,1923年出生于唐山,毕业于潞河中学、山海关师范,毕业后随其父来到了北平,并于19岁那年,与刘光典相识相爱,组建了家庭。
王素莲
而后刘光典从事医药生意,发家致富。
“按理说父亲如果一直从事医药生意,家庭条件应该会改善不少,但他为了信念,选择了一条最艰辛的道路。”
这条道路,便是革命之路。
1946年,刘光典加入中国共产党,出于情报工作的需要,刘光典将多年积攒的四十余两黄金全部捐献给党,“我母亲听到父亲要把这么大一笔钱捐献出去,毫无怨言,她相信自己丈夫做的工作是为了党和人民。”
刘光典
身为革命者的妻子,要承受的不止是生活质量上的下降。
1948年,辽沈战役打响后,刘光典带着一大家子,来到了中共沈阳地下情报站,这里也是刘玉平的出生之地,“父亲当时可能觉得战争即将胜利,和平将要实现,便给我取名为平。”
和平之前必有战争。
有天晚上,刘光典一家正熟睡,门突然被一群国民党兵用枪托子砸开,冲进屋里翻箱倒柜。身为一家之主的刘光典很快冷静下来,拿烟拿钱将他们打发走。虽化险为夷,但这让本就患有心脏病的妻子吓出了一身冷汗,从此身体每况愈下。
1949年5月,刘光典再次面临重大选择。
为能在1950年成功解放台湾,组织安排刘光典赴台湾取回情报,担任交通员。“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胜任交通员的,要对党无比忠诚,要机智灵活,善于应变”,提起父亲,刘玉平很自豪。
但另一方面,新中国即将成立,一家子终于能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此番赴台必定凶多吉少。
常年随丈夫在外奔波,时刻面临生命危险,好不容易即将安定,丈夫却要远行。作为一个身患重病、家有三幼子的女性,王素莲虽深爱丈夫、需要丈夫,但了解丈夫志向如她,这次也一如既往,选择深明大义。
刘光典夫妇
“临行前一晚,我母亲默默给我父亲收拾行李,把衬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第二天一早,一辆小车把我父亲接走了。从此以后,母亲就拖着重病,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在家中苦苦等待着丈夫归来。”
先赴武汉,再下台湾,担心妻子无法联络到自己,刘光典寄来了一封信:我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做生意,顶多一两年就回来。如果你们找不到我,我那时候会用刘芳这个名字登出《寻人启事》。
但不曾想,直到逝世,王素莲也没等到丈夫的《寻人启事》。
从革命家属到“叛徒”之妻
刘光典赴台后,组织对其一家子颇为照顾,“我们搬到一个条件非常好的四合院儿里,家对面就是刘伯承元帅的帅府,每个月给我们送很多钱,根本花不完,母亲就买成了抗美援朝的债券。”
在刘玉平的记忆中,每月都会有穿军装的叔叔阿姨来家中看望,逢年过节他们更是会买各种年货来家里拜年。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种叫杂拌儿的北京风味食品,里面有果脯、山楂,妈妈和姥姥也都很喜欢吃。‘六一’儿童节叔叔阿姨还会带我们去北海玩,划船后去吃饭,我吃了松软香甜的黄色蛋糕,又喝了一种味道特别的甜味饮料后,却醉倒在了北海塔上,原来我喝的是香槟。”
彼时虽衣食无忧,但王素莲的病也一天天加重,大半时间卧在病榻,孩子们交由保姆照顾。“身患重病,丈夫生死未卜,周围无人分忧,没什么朋友和娱乐,在那种情况下,我母亲仍怀有大爱之心。”
刘玉平与母亲合影
刘玉平提及了院里的一桩往事。
邻居家新搬进了一位孙姓女士,大连人,来北京读书。一次王素莲看到孙女士在屋檐下哭泣,一问才知,孙女士生活颇为窘迫,王素莲便笑着承诺道,“我来照顾你”。
在王素莲的帮助下,孙女士得以继续在北京读书、毕业,直至成家、立业,慢慢失去了联系。
“直到前几年,《北京日报》用两大版面登了我父亲的事迹,孙女士看到了文章,发现刘光典与王素莲的孩子还在北京,就让她的女儿找到了我,我这才得知这段往事。”
几经辗转后,2017年,孙女士之女终于找到了刘玉平。
“我们在一个咖啡厅里见面,她眼泪汪汪地告诉我,她母亲让她来表达谢意,说如果没有我母亲当年对她母亲的照顾,可能就没有现在的她。”
母亲逝世时刘玉平还是幼年,未来得及受到母亲更多教育,却不曾想在花甲之年,通过旁人的叙述再次感受到了母亲的大爱,刘玉平很是震撼,也愈发心疼母亲。
受尽病痛折磨仍心系他人,母亲虽心地善良,但命运却不总是尽如人意。
两年的期限一到,母亲便迫不及待地让大女儿去买报纸,“姐姐每天都抱来各种报纸,在《寻人启事》那栏翻来覆去地找‘刘芳’这个名字,但一次也没找到过”。
冬天大雪纷飞,夏天雷雨交加,许多个漫长的夜晚,王素莲拖着重病,独自幻想着门突然被打开,高大英俊的丈夫终于回来。
四年的幻想,伴随四年的幻灭,没有等来丈夫,生活却突然陷入了困境。
1954年的2月,北京还是冬天,气温还没回暖,家里却突然来了两个公安人员,索要刘光典的照片。
“当时我们都不知为什么要父亲的照片,直到很久以后才得知,原来是国民党散布了我父亲叛变的谣言。”
上世纪40年代后期,国民党集团大肆屠杀在台共产党员。5年间,被杀、抓、关、教的涉案人员达10万人以上。这其中,刘光典作为中共派去台湾收集情报的交通员,成为被通缉的主要对象之一,躲进深山的他因被叛徒出卖而被捕。敌对势力实施的离间计,也对刘光典的家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为更容易监视刘光典一家,王素莲带着三个儿女,被迫搬进了北京市北新桥王大人胡同观音寺21号院,小院东侧的十平方米小屋便是住处。
“组织什么也没说,但我们的居住条件一下从天上掉到了地下,院子破败不堪,生活费也很少给了,母亲就感觉出了大事,家中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变得少有人光顾,我们变卖家产,日益穷困。”
承受着精神和身体双重压力的母亲一病不起,哥哥姐姐均要上学,时年6岁的刘玉平便担当起了照顾母亲的重任。
“我哪里会做饭,医生叮嘱不能放盐,我就用白水熬点儿粥,做得很难吃,母亲本身没有胃口,饭就吃得更少了。”
即使生活潦倒至此,但刘玉平从未听到母亲有过半句怨言。
“我们原本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却在这里受罪,这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隐蔽战线战士的家风”,刘玉平说道,“有苦不说、有怨不报、有气不撒,有了困难,我们自己咬牙坚持;有荣誉我们不去争。父亲没有军衔,没有军职,没有各种纪念章,没给我们留下车子房子,只有一颗对祖国、对人民、对革命事业的赤胆忠心。而我的妈妈更是如此,她就这样坚持苦苦等了一年又一年。”
到了1955年10月,没有等到丈夫归来的王素莲,留下三个孩子,于北京同仁医院逝世,年仅32岁。
“我母亲一直默默忍受着各种困难,在一个拥有钢铁般意志的隐蔽战线战士的背后,默默支持着他的工作。如果没有妈妈的支持,可能我的父亲也不会这么优秀,所以至今我牢牢地记着我的母亲。”
“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组织从未明说,但在那个讲究成分的年代,刘玉平的日子并不好过。母亲早逝,父亲不知所踪,兄弟姐姐三人差点被送往孤儿院,但在亲戚及组织断断续续的接济下,孩子们得以继续住在北新桥那间十几平米的东屋里。
年少虽不识愁滋味,但面对诱人的零食却买不起,刘玉平感受到了窘迫。
“有次过年,我用仅有的5分钱,在集市上买了一包油炸片,还没走到家就把虾片吃完了,由于纸包仍散发出油炸虾片的味道,我舍不得扔,索性把纸包也嚼着吃完了。”
饿了的时候,刘玉平还会吃白菜根的中间部分,“微微发甜,略微嚼几下,便吞入肚中”,上小学时,他也有过向同学讨要食物的经历。
母亲不在了,面对生活的艰苦,刘玉平很想念父亲。他经常询问组织:“我父亲是不是叛变了?”“有什么消息我们会告诉你。”
“当时组织上确实掌握我父亲叛变了,但可能出于一种对我们的保护,并没有明确告诉我们。”刘玉平回忆道。
没了父母,家庭成分不明,刘玉平的日子并不好过。
文革期间,班级团支书带着一帮人围堵着他:“你们家的事不清不楚,怎么回事儿?”为整顿学校秩序,学校进驻了军宣队。
“派来了4618部队,张家口65军的几个军人,当时的团长叫梁生,他觉得我在班上抬不起头来,就很关心我的情况。”刘玉平很感谢这位贵人,“那时候我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就安排我去了内蒙古草原插队,说那里有肉吃,还送了我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特别威风。”
到了内蒙古草原,无论是艰苦的磨炼,还是在草原的乐趣中,刘玉平始终有许多问题深埋在心底:我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现在在何处,此时此刻他正在做什么?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似乎时时被一种莫名的隐情所笼罩”,有关父亲的迷雾,一直萦绕在刘玉平的心头。
1987年7月15日,台湾发生一起重大政治事件,蒋经国宣布,台湾执行的戒严被解除。时隔38年,两岸同胞隔绝状态逐渐被打破,这也给寻父的刘玉平带来一丝希望。
当时,有一名台湾省籍共产党员返回大陆,带回来了一批材料,有一份100多个人被杀的名单,其中有刘光典的名字,材料上写着“刘光典,旅顺人”6个字,再无更多信息。
父亲生还的一丝希望破灭,刘玉平姐弟三人无比悲痛。
“突然传来这么一个名单,而且都是被国民党杀害的,组织上就特别重视,当时相关部门联合建立了一个机制,中央决定给这批人落实政策,追认为烈士。”
终于,1991年,春节前的一个晚上,父亲所在单位的几位同志,将刘玉平姐弟三人召集到一起,正式传达一重大消息:刘光典于1949年全国解放前,为了台湾的解放,离开妻子儿女奔赴台湾从事地下工作,后被叛徒出卖,不幸被捕牺牲,年仅37岁。
听闻这一迟来已久的消息,姐弟三人沉默良久,欲哭无泪。
“消息十分笼统,父亲去台湾的任务是什么,被捕时间、牺牲时间……详细情况尚未得知,所以在组织安排的盛宴上,我们也无心动筷子。”
一本小册子揭开真相
200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刘玉平的儿子刘新宇在网上搜寻爷爷的信息,突然,一个来自台湾的拍卖网站引起了他的注意。
拍卖的物品是一本紫红色的小册子,小册子的名字是《一个匪谍逃亡的故事》。更为关键的是,在物品信息中,小册子旁边还有一张插画,插画下面还有一行字:刘光典是一名匪谍,他是匪中央政治局派台地工负责人洪国式的交通员,担负香港和台湾的交通联络。
《一个匪谍逃亡的故事》封面
“爸爸,您快来!我发现了一份有关爷爷的材料。”看到爷爷的名字,刘新宇大吃一惊,立刻把父亲叫了过来。
刘玉平知道这一情况后,立即托在台湾的朋友帮忙,将这本小册子买了下来。这本小册子,也反映出刘光典在组织被破坏、得不到上级任何指示的情况下,依然忠于使命、坚持和敌人坚持斗争近四年的情形。
小册子长7厘米、宽10.5厘米,封面正中央印着一行楷书字“一个匪谍逃亡的故事”,左下角还印着台湾省保安司令部编印。小册子记录着从1950年3月1日起,刘光典在台湾逃亡四年的详细经历。
《一个匪谍逃亡的故事》
“国民党的特务一直在抓捕他,抓了四年才抓到。为研究分析我的爷爷为何能隐蔽这么长时间,他们特地印制了1000份小册子,分发给他们的军警宪特,作为抓匪谍的一个警示材料,也是他们内部的一个资料。”刘新宇解释道。
小册子里有一段敌人对刘光典烈士的评价:匿居山间,掘地为穴,过着常年类似原始生活,仍执迷不悟,继续从事反动宣传,由此可见其思想受毒至深。
“我经常回味分析这段话,说句笑话,我对国民党给我父亲下的结论非常敬佩,文字水平太高了。短短几十个字,把一个对党无比坚贞的共产党员形象,跃然纸上”,刘玉平说道。
翻开这本小册子,面纱也终于揭晓。
1949年11月27日,刘光典曾将一些重要情报藏在茶叶包里带回香港,其中包括国民党当局在台湾西海岸各军事要地驻军、防卫情况、基隆、高雄两地军事要塞通讯密码、台湾地区气象、海象等重要军事绝密情况。
中央派出赴台情报小组洪国式进入台湾后,又搜集到一大批情报,为了取回这些情报,刘光典于1950年1月6日再次赴台。
就在刘光典再次赴台后不久,情况发生了变化。
1950年2月2日,中共中央派遣的台湾省工作委员会书记蔡孝乾被捕叛变了。
蔡孝乾被捕后,短短一周之内就供出了所有名单资料,导致了大批潜伏台湾的地下党组织相继被国民党当局破获,400多名共产党人与进步人士被先后逮捕,受蔡孝乾牵连的关系人多达1800余人。
期间,刘光典恰好带着情报准备回大陆,按照约定,他正好去基隆购买返回香港的船票,但没有买到当日的票,因而侥幸逃脱。
当时直接领导刘光典的洪国式小组也被敌人破获,洪国式在狱中谎称刘光典已经到了香港,为刘光典的逃跑争取了时间。
同年3月,国民党当局也对他发出了通缉:重要在逃匪谍刘光典,化名刘先农,三十余岁,大连人,高等身材,平时喜穿棕色西装及蓝色中山装。一经发现立即逮捕。
小册子内页
刘新宇翻到了小册子的第三页,上面印有一题为《在台北市留宿三轮车夫》的插图。
图画上有两人,一人西装革履,手提小皮箱,一人身穿布衣,挽着裤脚,二人便为刘光典与车夫。
“今晚睡在您这里,多给钱,可以么?”
“怎么不可以,尽管住下吧!”
与帮助他联络的战友王耀东失联,不愿冒险住旅社的刘光典,说动三轮车车夫,赴对方家借宿了一晚。
“台湾同胞还是很朴实善良、乐于助人的,我爷爷也比较机智,才能化险为夷。”刘新宇说道。
第二天一早,刘光典想方设法向党组织传出了情报——俊弟得急性脑炎亡故。暗示在台的地下党组织已经被敌人破坏,并计划设法离开台湾前往香港。
“爷爷他是临危不惧,在敌人还在抓捕他的过程当中,仍不忘给组织报警,提醒组织提高警惕。”
与王耀东重新取得联络后,刘光典一路向南,来到了台南,由于国民党当局封锁严密,刘光典逃不出去,只能逃亡深山之中,先后寄居于当地村民家,后找到一处山洞躲藏。
初到山中,刘光典随身携带了很多应急钱财,住在台胞家中时,他定期支付住宿以及菜钱,钱财用完后,他便同台湾同胞共同劳动,学习编织竹器,并拿到市场售卖,换取住宿伙食费。
“爷爷即使生活很困难,但仍不忘党的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且牢记使命,宣传党的主张,说等共产党来了,给大家盖新房子。”
身处深山之中,时刻提心吊胆,但刘光典心理素质过硬,自立更生,同当地百姓相处融洽,直到四年后被捕,他仍坚信党定会解放统一台湾。
“爷爷经常去到码头,打听是否可以偷渡到香港,但很遗憾,由于敌人对港口码头和各类船只的封锁,四年中,他从未找到船只返回香港”。
与组织失去联系,隔着茫茫大海,孤立无援,刘新宇难以相信爷爷内心有多煎熬。
刘新宇接受采访
偷渡的船只等不到,国民党的追捕愈发严格,刘光典只好躲进了山洞里。
海拔1000米以上,刘光典同王耀东找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小山洞,洞口大小50乘60厘米,洞高1米7,洞深1米1,“我父亲1米8以上的身高,平时进出洞口要爬进爬出,如果他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很难想象如何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坚持斗争两年多。”
白天在老乡家,晚上便躲进山洞,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年多。
直到1954年2月9日,有党员被捕叛变,供出了躲藏在山里的刘光典和王耀东:山里边还有两个共产党派来的特工,你们快去抓他。
很快,国民党出动了千余名军警宪特搜山,国民党中有位小军警此前与刘光典有过往来,赶忙过来报信:光典同志,你们暴露了,赶快转移。
但寡不敌众,山中已经被重重包围,2月13日,疲惫不堪的两人,最终在沟坪一带被国民党抓捕。
从台湾拿回父亲一半骨灰
据一名国民党士兵张家林回忆,当年他曾被派往监狱监视刘光典。
刘光典一看到这位满身伤痕的年轻人,立马站起身来扶着他,给他端水送饭,“这个国民党小兵哪儿见过共产党,接受的信息是共产党人都是青面獠牙、都是土匪,但看到我父亲这么善良,便知接收的宣传有误”,刘玉平说道。
张家林曾在《一个老兵的回忆》一文中描述:“刘光典长得高大英武,头发胡子都留得很长,像个野人……渐渐地我发现他很能干,不但会说闽南话,还会说日本话。他绝口不跟我谈他所涉的案子,但是相处熟了,常常聊天,有一天谈到他的父亲,他说‘我爸是沈阳火车站的调车工人。’我随嘴问出‘那么你干吗来台湾?’他说‘我奉命!’”
张家林终于明白,刘光典是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对这样的人监视他、打小报告,实在太可耻。“所以这么一个带着任务进来的敌对士兵,竟然被我父亲一颗大爱之心、共产党人的优秀品质,给感化过来了。”
尽管国民党当局挖空心思,想从刘光典口中套出情报,并迫使他投降,但在刘光典被关押的5年里,从未屈服。
1959年,国民党当局军事法庭以“用非法手段,企图推翻政府并加以实施”,判处刘光典死刑,蒋介石后来也对刘光典案有过批示:此案系四十三年所破获,为何延至现在始行判决,查报,刘犯死刑照准。
1959年2月4日,刘光典被押赴台北新店安坑刑场执行死刑,时年37岁。
临刑前,一名记者拍下了刘光典生前最后一张照片。
高大的刘光典微微歪着头,蔑视镜头,身后站着四名全副武装头戴钢盔的国民党士兵。
“父亲牺牲时仰面朝天、怒目双睁、死不瞑目。我理解他,因为他一直坚信他的任务能够完成,台湾一定能够解放。那时他不知道他心爱的妻子已于几年前离开人世,也不知道子女如何生活,但是他一定会把他的遗愿交给我们后人去完成。”
尽管刘光典的事迹已经真相大白,但父亲的骨灰始终下落不明。
1991年,刘光典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后,刘玉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要找到父亲的骨灰。他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放了一个空骨灰盒,希望有天能将父亲迁来此处安葬。
直到2003年,刘光典的遗骸才有了下落。
台湾友人在位于六张犁墓地发现了刘光典的骨灰坛,上面还贴了一张小字条,写着“刘光典”三个字。
2008年,经上级组织批准,并专门拨出经费,准许刘光典的子女到台湾去,将他们父亲的骨灰接回来安葬。
11月9日下午,刘玉平乘飞机飞抵台湾桃园机场,在那里的台湾友人早已经在等候,一行人没来得及休息,便立即乘车前往六张犁墓地。
父亲墓前,刘玉平用录音机播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和国际歌,并带回了一半的骨灰,放置在了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
刘光典烈士骨灰
为什么是一半?
“因为父亲的遗愿还没有实现,祖国还没有统一,等到祖国统一之后,我们会再把两部分骨灰合在一起。”
撰文:刘蓓
视觉:王学民
统筹:张喜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