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船专访丨谷羽之女胡木英:母亲是一个认定目标就不动摇的人

29 2024-04-29 15:41

“两弹一星心血沥,正负对撞声名著。”这是胡乔木赠给妻子谷羽的诗,也是对谷羽同志一生建树的总结。

谷羽中学时代就参加革命,后来逐渐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革命工作者。新中国成立后,她又走上科技战线,成为一位杰出的领导干部。20世纪60年代,她是中国科学院新技术局局长,为中国的“两弹一星”付出过艰辛;20世纪80年代,她是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工程领导小组负责人,曾为这项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加速器操劳奔波。

谷羽还是时任中央领导人胡乔木的夫人,他们的爱情真挚感人。两人在抗战初期相识相知并结为伴侣,在半个世纪中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近日,红船编辑部专访了胡乔木、谷羽之女胡木英。交谈之间,她为我们再现了一位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主动投身革命浪潮,与革命伴侣并肩为民族复兴奉献青春,为科技工作无私奉献的坚韧女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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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木英接受红船编辑部专访

中学时走向革命,参与“一二·九”运动

谷羽,原名李桂英,曾用名周淑贞、黎明、王志远。1918年12月,她出生于安徽省天长县,父亲是个小商人,经营香烛和杂货。母亲周氏,希望把她培养成有出息的人,因此从小教育她要自强自立,要有文化,并决心培育她读书。

谷羽从小聪敏、活泼,并勤奋好学。她自8岁开始在天长县县城读私塾,10岁转入天长县天长志成小学。小学毕业后,进入天长中学读初中,后又到当时的省会安庆,进入省立第一女子中学读高中。父母把一个女孩送出去读书,这在当时她的家乡并不多见。

“我母亲的性格以及后面逐渐走向革命,与她母亲对她的教育有很大关系。她母亲对她特别支持,比如说她小时候女孩是要缠脚的,她母亲就躲着家里人,白天就做做样子,给她缠一缠,晚上就解开,不再给她缠脚。”胡木英讲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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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羽

在天长中学时期,谷羽就接触了进步思想,那里的教学质量较高,当时天长中学就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而校长宣啸秋也同情革命,对各种思想都能包容。谷羽当时受学校进步教员和学生的思想影响,也看进步书籍,是学校三个进步女生之一。

谷羽在安庆女中毕业后,1933年夏,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安徽省立第一女子中学读高中。她不仅学习好,体育方面也很出色,曾在安庆女中获得优胜银盾奖牌一枚。

“母亲在学校不仅成绩优秀,在学校里也是个很活跃的人,她很喜欢体育,她的同学曾跟我说,我妈妈在学校是篮球运动员,又是排球运动员,跑步也挺快的,因此她得了一个‘小老虎’的外号。”胡木英笑着说。

据胡木英说,谷羽在老家上学时期并没有直接参加革命,而是受到了影响,倾向进步。她是在到了北平以后,才真正走上革命道路的。

“后来安庆女中有一些变故,1934年暑假,我母亲瞒着家里从安徽省立第一女子中学转入北平安徽中学学习,很快学校因经费不足停办,母亲又经老师介绍转入北平市立女子第一中学。她到北平以后才告诉她母亲转学了。”在胡木英看来,母亲就是这样一个非常自立、只要想做就去做的人。

谷羽一个人来到北平后,拿着老师给的介绍信找到了女一中的孙荪茎,开始了女一中的读书生活。这位孙老师是因为领导学生参加抗日运动被撤去了校长职务的,她常在课堂讲爱国妇女解放的道理。通过她,谷羽认识了郭明秋、姚依林这些进步青年。

“母亲在学校认识了与她同期的郭明秋,两人接触密切,郭明秋还介绍我母亲加入了共青团。她发现我母亲这个人挺活跃,挺直率,所以在‘一二·九’运动的前期准备过程中,她就带着我母亲参加他们的讨论会、策划等等。郭明秋觉得母亲是比较有号召力的,也愿意出头去做一些事情,而且她又不是党员,所以身份也没问题。”

在“一二·九”运动中,谷羽在郭明秋的影响下,参加到革命运动中,游行的时候,她总是冲在前头。这次运动之后,谷羽在北平加入中国共产党,当时在学联做党的地下机关工作。

奔赴延安,在革命中喜结连理

1937年10月,谷羽来到延安,后经中组部分配入陕北公学学习。1938年1月毕业,由中组部分配到陕西安吴堡青训班社会部工作。青训班,即“战时青年短期训练班”,当时冯文彬是青训班主任,胡乔木任副主任。

胡木英向红船编辑部讲述,母亲谷羽就是在此时期和父亲胡乔木相识相知的。

“父亲跟母亲是在延安认识的,母亲当时被安排到青训班任女生连的指导员。她去青训班报到,就得找我父亲他们的教务处。结果她去的时候,他们全部在旁边的小树林边上,给国际青年访华团介绍青训班和中国青年运动的情况,这就是我父亲和母亲的第一次见面。作为女生连的指导员,母亲经常向主任、副主任汇报工作,这样她和我父亲的接触就逐渐多了起来。”胡木英回忆起父母的初次见面。

胡木英表示,母亲谷羽是个好强、自立的人,干事干脆利落,父亲渐渐对她产生了好感。几个月之后,父亲胡乔木主动给母亲写了封信。

“我母亲在青训班和父亲的接触中,觉得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文绉绉的,像个文弱书生,但说起问题、讲起话来,显得很有知识,还能讲出很多道理来,所以母亲也很佩服他。这样,两个人在青训班就相爱了,并向冯文彬主任做了报告,在冯文彬的提议下,两人于1939年算是结了婚,但没有办任何仪式。”

新婚不久,精于诗文的胡乔木,依照《诗经》“出于幽谷,迁于乔木”的诗句,将“李桂英”改为“谷羽”。两人的名字同出一典,表达了胡乔木与谷羽永结同心的深情。

婚后不久,谷羽被分配到中组部党员训练班学习。从党训班毕业后,谷羽又被分配到女子大学学习。

“没多久,青训班那边也坚持不下去了,因为国民党反动派老是来进攻围剿,中央决定将青训班撤回延安。撤回延安以后,在青年工作委员会的张罗下,他们买了点儿花生、枣子,大家坐在一起,算是给我父母补办了‘婚礼’。”

谷羽和胡乔木结婚后,由于工作需要,两人总是天南地北,聚少离多。

1939年9月,延安遭受了一次日本飞机的猛烈轰炸,导致延安招待所的窑洞坍塌,数十人被炸死。只有谷羽和另一位同志侥幸存活,但谷羽却身受重伤,头部和手臂受伤严重,左耳鼓膜被震破,昏迷不醒,经过医院全力抢救才得以苏醒。这次受伤也使得谷羽留下了头痛的后遗症。当时,谷羽对医护人员说:“要是炸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乔木了。”

半年后夫妻重逢,胡乔木发现谷羽伤势严重,心中感到十分歉疚。这时,谷羽反而劝慰丈夫:“夫妻情重,但党的事业更重,我们都是党的人,为了党和革命事业,必要时应不惜牺牲个人利益,直至生命。”胡乔木听后,立即转悲为喜地说:“原以为我天天写文章、作报告像个老师,谁知你既是我的一个好伴侣,更是我的一个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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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合影于中南海(1951年初夏)

1992年8月,胡乔木过完80岁生日不久,就住进了301医院,在病榻上胡乔木写了一首诗赠谷羽:

白头翁念白头婆

一日不见如三秋

五十余年共风雨

小别数日费消磨

此生回顾半虚度

未得如君多建树

两弹一星心血沥

正负对撞声名著

晚年遭遇颇离奇

浮云岂损日月辉

自古功成身合退

沙鸥比翼两忘机

伏枥亦作并驾图

缠身衰病心有余

抚躬一事堪自慰

唱随偕老相护扶

人言五十是金婚

黄金纵贵难比伦

夕阳更胜朝阳好

傍君不觉已黄昏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爱情显得格外纯粹而真挚。两人在抗战初期的革命工作中相识相知,在为党的事业共同奋斗中感情日益加深,半个世纪中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其挚爱深情,感人肺腑,这首诗,便是他们爱情故事的最好诠释。

独立自强,认定目标就不动摇

“我母亲这个人非常自强自立,对自己人生的路是非常清楚的,而且认定了目标就不会动摇,想方设法地去实现,她的这个性格一辈子都没变。”这是胡木英对母亲最为深刻的印象。

而实际上,胡木英从小时候起,与母亲的接触并不多。

1941年,胡木英出生在延安,那时正是困难时期,为解决困难,党号召开展大生产运动。谷羽那时候在延安机关的供销社工作,在家里逮着空就赶快纺线。那段时期,胡木英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她纺线,小孩们就在一旁帮她搓棉花条。

“母亲她总是不肯闲待着,尽管条件很差,她也要工作。”

后来,谷羽去了山东搞土地改革,胡乔木则整天忙于主席中央那边的事,也顾不上管孩子们,也不知道怎么管,就请了延安当地的一个小姑娘照顾孩子。

在胡木英的记忆中,当时她觉得自己就是没人管的孩子,父母的概念在她的世界里变得模糊。后来,直到快要撤离延安的时候,谷羽回来了。胡木英记得,弟弟看见母亲就说:“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是山东妈妈。”长时间的分隔,让弟弟对母亲的形象变得陌生,他仅存的记忆中,妈妈是那个在山东的身影。对于胡木英来说,母亲的回归引发了她情感的爆发,她痛哭流涕,感到自己在生病时未能得到母亲的陪伴,心中充满了委屈。

“撤退时,我和弟弟是跟着机关家属的队伍走的。这时候,父亲已经去陇东搞土改了,母亲是家属队的负责人,又是安排打前站,又是安排收容,她一直跑前跑后的,也没专门照顾我们。一路上,虽然很辛苦,但是从来也没觉得她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从那以后至今,她在我印象里都是很自立自强的人。”

谈及母亲自强自立和坚韧不拔的特质时,胡木英回忆起了母亲在“文革”时期的一次遭遇。

“在‘文革’中,父亲和母亲都受到了冲击。我弟弟在邮电学院是属于保守派的,学校被造反派掌权以后就要开除他,造反派到家里逼着我母亲在开除弟弟的文件上签字。她一气之下突然中风,偏瘫后右腿走不了路。幸好及时送到了北大医院抢救,才算保住了生命。”

胡木英回忆道,因为要每天去做针灸按摩治疗,家里那时候已经没有车,坐公共汽车也不方便。幸好,老家一个亲戚当时在家帮助做些家务。他是个老木匠,就用藤椅改装成一个轮椅,每天推着母亲去北大医院治疗,慢慢地她也有了好转。

在谷羽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之际,科学院的造反派把谷羽带走,进行了隔离审查,期间禁止家属陪伴,也禁止家属探望,这导致她的治疗进程被迫中断。在孤独的审查期间,谷羽独自一人在狭小的房间里,顽强地坚持着,咬着牙,每天扶着墙练习步行。

“过了几个月,家里也不知道她情况怎么样,都很着急。那个时候毛主席已经说要去看我父亲了,这样才把他保护下来了。我父亲实在没办法了,就给主席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我母亲的情况,之后主席给总理批示,总理找了科学院,我母亲才被放了出来。母亲出来以后,身体还真就恢复了,一点都看不出来曾经偏瘫过。母亲能在那样的条件下,自己咬着牙坚持锻炼,真是因为有自强不息的毅力。”

胡木英深刻体会到,面对逆境,母亲谷羽展现出的自力更生和坚韧不拔的品质令人钦佩。

初次接触工业,筹备北京汽车附件厂

新中国成立之初刚进北京时,谷羽一直担任胡乔木的秘书。在中南海住下来后,生活相对安定了,她对秘书工作又不满足了,希望能有机会独立工作。1951年她曾任中宣部办公厅副主任,但主要还是管胡乔木的工作。

1952年11月,经中宣部介绍,谷羽被分配到第一机械工业部汽车工业管理局,后又由汽车局分配到北京汽车装配厂(752厂)担任副厂长。

刚开始,谷羽积极投身于北京汽车装配厂的筹备工作,参与选址、产品规划、人才招聘等各种工作。她工作特别热情,她对人也很热心,跟大家关系处理得很好,筹备组里同事的生活、家庭有什么困难,她都很热心帮助解决。大家也觉得她没什么架子,不像首长夫人。

一年多以后,在筹备过程中计划改变,国家决定在长春建第一汽车制造厂,752厂停建,这个项目被改为附件厂,谷羽则负责筹备北京汽车附件厂,任筹备处副主任,她又开始到处奔波选址。胡木英称,家里还有一张她风尘仆仆地在泰安车站的照片。

“这时我父亲胃病严重,胃出血,需要做手术。我小弟弟也出生了,再加她自己因当年在延安敌机轰炸受伤的病又犯了,她只好中断原来的工作。她陪着父亲休养了一阵,弟弟也大了一些,就又闲不住了。”

胡木英回忆称,那段时间,母亲经常在外面跑,回家的机会很少。直到后来父亲的身体状况恶化,经常需要及时照顾。为了更好地照料父亲,她决定找一个离家近一点的工作。恰逢当时毛主席提出的“向科学进军”的号召。这样,她就到了中国科学院工作,开始了新的职业生涯。

走上科技战线,主持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

据胡木英讲述,谷羽自1956年到了中科院以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起初,她在计划局担任副局长,后来中科院成立了新技术局,她又任新技术局局长。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科院在中国的国防尖端科技,特别在“两弹一星”的研制上做出了十分重大的贡献。而当时直接具体组织和协调中国科学院开拓与国防尖端科技相关的新科学、新科技的中科院新技术局的正是谷羽。

“中科院为两弹一星,不但前期做了很多的工作,提供了很多的人员和设备,而且后来整个机构进行了调整,母亲作为新技术局局长就要协调各个研究所,还有一些科学家的协调搭配,她整天要跟方方面面去打交道。你说她担任什么特别主要的工作吗,也说不上,可是哪个重要工作好像都没离了她。”胡木英说。

1988年,中国第一台高能加速器——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在北京建成。这一成果得到世界高能物理学界的高度评价,并被誉为是中国科学界继原子弹、导弹、人造卫星之后的又一巨大成果,而主持这个项目的也正是谷羽。

1983年,邓小平亲自点将,要谷羽主持当时我国最大的大型科研工程——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建造工作。那时她已经65岁高龄,但她不顾年老体弱,依旧满腔热情地深入到科技人员和工人中调查研究,认真听取各种不同方案的意见。

“当李政道提出要搞电子对撞机的时候,她觉得是对国家发展科技有帮助的好事,一定要做。那段时间,她见到谁就跟谁讲这个事,想了很多办法。我觉得她真是特别热心,对工作非常执着,永远对工作怀着美好远大的憧憬。”

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是个复杂而巨大的系统工程,涉及土建、电力、精密机械加工等多个领域,全部工程和设备需要中央十几个部委所属的数百个科研单位、高等院校和工厂进行设计施工、制造设备和安装调试。处于当代高新科技前沿水平,其技术之复杂、难度之大、要求之高绝不亚于“两弹一星”。因此,主持工作的谷羽所承受的压力之巨大,是可想而知的。

以谷羽为首,时任国家计委副主任的张寿、国家经委副主任兼重大办主任林宗棠以及北京市副市长张百发四人组成的领导小组,一直在紧张而有序地推进着相关工作。

“当时要生产好多零部件,但是不同厂家生产的规格各异,而项目所需的规格又是前所未有的,这就导致寻找合适的零部件变得异常艰难,当时找了很多厂子。但是我母亲就有这本事,把人家给说动了,最后同意特别为他们的零部件专门开发新模具。很多零部件就是靠这么一家一家地去求,才造出来的,所以后来我们的对撞机一次就成功了。”

中国科学院院士谢家麟曾在回忆谷羽的文章中提到:我记得无论是工程例会、工程协调会还是工程进度汇报,谷羽同志从不缺席,她的工作作风深入细致,对于工程上出现的问题总是一抓到底,负责到底。一经谷羽同志处理的问题都顺利完成,很令人佩服。时间久远,当年一些细节已经有些模糊,但是谷羽同志坚持原则、知人善任、有高度责任感的工作作风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觉得母亲就是有做什么事都要做成功的劲头和决心。虽然说她并没上过大学,但是她在科学院工作了几十年,跟那些大科学家相处得都挺好,那些科学家对她也都挺尊重。你问她哪个科学家搞什么的,化学怎么回事儿,物理什么原理,她都说得出来,也都能记住。因此,她还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外行领导内行’,而且这些内行还很‘服’她。母亲去世后,有很多科学家都来参加她的追悼会。”胡木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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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于中南海家中(1952年夏)

1994年12月10日,谷羽因病逝世,走完了其卓越的一生。李政道先生和秦惠莙女士给她的挽联,恰是她一生的真实写照:投身抗日学运,方显少年巾帼英豪,痴心祖国科技,虽耋犹攀世界高峰。

撰文:李影

视觉:王学民

统筹:李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