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船专访 | 延安五老之一吴玉章孙女吴本立:爷爷给自己定位在老实人

03 2023-11-03 10:22

2023年8月7日,在“传承红色基因,踏寻先辈足迹”红色之旅河南行活动中,我们又一次见到吴老(吴玉章)的孙女,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吴本立。吴教授性格开朗,身体康健,行走如风的神态让人不敢相信她是年逾八十的长者。这次活动结束后,吴教授接受了红船编辑部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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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本立

给自己定位在老实人

吴本立介绍说:我和爷爷在一起生活近17年,在我的印象里,爷爷是一个很低调的人,他给自己定位在老实人。我曾认真阅读过爷爷的革命履历,不大理解一个走在时代最前列的人,一个敢于用血肉之躯和整个反动势力对抗的人,怎么说自己是个老实人呢?

1911年9月,爷爷在家乡组织四川荣县起义。9月25日,宣布荣县独立,建立荣县军政府。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摆脱封建王朝,宣布独立的资产阶级县级政府。1913年11月,讨伐袁世凯失败后,我爷爷被袁世凯通缉。1914年,他辗转到了法国,后来成为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领导人。说他是一个勇敢的、有智慧的人似乎更准确一些。

爷爷说自己是个老实人,应当是在遵守组织纪律方面。在我和爷爷一起生活的十几年里,他的确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遵守组织纪律的程度,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到的。爷爷在苏联11年,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中苏友好协会副会长,国际友人送给他的礼物,包括烟具、茶具等小物件,他都会全部上交国家。对组织纪律严格遵守,从不越雷池一步。

爷爷用“愚”来形容自己,我认为特别准确。在保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面前,爷爷是一个敢于斗争的人。在遵守组织纪律方面,他绝对是一个公私分明的老实人,他的“愚”甚至影响了我一生。

解放后不再过生日

爷爷出生在1878年12月30日。1940年1月15日,为实现国共两党“统一战线,共同抗日”的目的,中共中央在延安为他补办了60寿诞。毛泽东主席亲自到场致贺词,各大报纸还发消息大张旗鼓地宣传。

1948年华北大学成立,爷爷担任华北大学校长。同年底,师生们为他举办了70寿诞。中共中央又一次发贺词祝寿,这在党的历史上是罕见的。华北大学师生赶排了以我爷爷革命事迹为主题的话剧,形式非常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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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玉章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爷爷就不再过生日了。他为了不过80岁生日,甚至不顾严寒带我们躲进香山。1958年12月30日,爷爷80岁生日当天,工作人员一大早就来叫我和弟弟们起床,说是陪爷爷一起到香山去。

香山有一排平房,是朱德、刘少奇等领导人住过的房子,我们到香山时就在这里休息。当时只有爷爷房间里生了火,我和弟弟的房间没有火。那时北京的冬季特别冷,虽然我们穿着厚棉衣,仍然冻得手足无措。我们不明白爷爷为何要在这么冷的天气到香山来。那天香山游人很少,我们在平房里实在太冷了,我就带着弟弟们满香山跑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和爷爷回到家里。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80岁生日前一天,徐老(徐特立)打电话说次日要来看他,还有人民大学一些老教授们也非常关心他。为了不过这个生日,爷爷一大早带着我们到香山躲起来了。

后来我看到毛泽东七大时写的“六条规定”,其中第一、二条明确“不作寿、不送礼”时,我真正理解了爷爷为什么在全国解放以后坚决不过生日。

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我父亲吴震寰是独子,出生于1900年。是著名的水利专家,在水电技术上有较高成就,被誉为“中国水轮机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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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玉章独子吴震寰

1903年2月,父亲两岁多的时候,我爷爷从上海出发到日本寻找救国道路。1911年回国时,我父亲已经11岁了。爷爷在日本学过电器,起初想走科技救国道路,认为救国就要学技术。我父亲从小就极其崇拜我爷爷,1919年10月,我父亲赴法国勤工俭学,留法期间之所以选择学习水电专业,很大程度上受我爷爷这方面思想的影响。

1917年,我父亲在保定留法预备班学习了两年,1919年—1933年,在法国勤工俭学毕业后留法工作,顺利完成了由学生到水电专家的转变。但他在法国并不安心,渴望用自己学到的技术,早日回来报效祖国。1927年,我父亲从报纸上得知南昌胜利的消息非常高兴,认为自己报效祖国的时机到了。但是,等他回到上海后发觉情况很糟糕,父子俩约定见面也没能实现,我父亲迫不得已返回了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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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本立躲在柱子后

1933年,爷爷把我父亲召唤到苏联,想让他接触一些马列主义。但我父亲专心于业务,自己在苏联第聂伯河水电站找了一份工作。第聂伯河水电站1932年建成,我父亲到这里时许多地方还在施工。我父亲在水电方面很专业,成为第聂伯河水电站的顾问工程师,为苏联的经济建设做出了贡献。第聂伯河水电站坐落在今乌克兰境内,爷爷住在莫斯科,我父亲一有时间会到莫斯科去,在这一时期,帮助我爷爷做了很多革命联络工作。

他们父子在一起时间最长,接触最多是1936年—1938年,党组织为促成“国共两党统一战线,实现共同抗日”的目标,派我爷爷前往巴黎、伦敦参加世界的反法西斯会议,期间都是我父亲陪同,这是他们父子在一起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长寿水电站“镇站之宝”

1938年,党中央决定让我爷爷回国,我父亲就跟着一起回来了。但我父亲没有留在延安,而是到了四川长寿,也就是现在的重庆市长寿区。我父亲太热爱自己的专业了,一心想要利用长江造福人民,这里水系繁盛,正是他发挥才干的用武之地。

我父亲全程参与了长寿——桃花溪水电站的设计、建设,在工作条件非常糟糕的情况下,自己动手设计制造水轮机、发电机。我父亲在国际上还是有些关系的,但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没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帮助采购。他只好亲自到越南、缅甸购买材料,我舅舅陪着他。运输条件异常艰苦,加上越南、缅甸边境战斗频繁,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1938年—1947年,是我父亲人生的高光时刻,也是他人生中最忙碌的时期。水电站在距离城市很远的江边,那时他经常以站为家,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我们很少能见到他。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没有带着我一起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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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震寰结婚当天合影

1983年,我和妈妈到四川参加爷爷诞辰105周年的活动,妈妈带我专程到长寿——桃花溪水电站参观。水电站负责人告诉我:“你父亲当年设计的机组还在运转,技术还是先进的,一点儿也不落后。”这套机组一直到1999年才退役,现在是长寿水电站的“镇站之宝”。

爷爷的丧子之痛

解放战争后期,父亲考虑过带我们到解放区去,想先安排我们到香港,然后从香港回北京。此时,一位法国朋友向他透露:“你已经上了黑名单了,只要你出走就会被扣押。”所以,我们一家人只好留在四川等待解放。这期间,我父亲的身体出现了问题,连续做了两次手术,第二次手术时发生了意外,医生给他打了一针,然后七窍流血没能抢救过来。

我父亲手术是不是意外,至今仍然是个谜。当时,许多人认为是国民党特务杀害了他。因为我父亲虽然在业务上很精通,但他对政治却不敏感。在斗争那么复杂的环境下,他的身份始终是公开的,人人都知道他是吴玉章的儿子。我爷爷的身份也是公开的,在国共二次合作破裂之前,他是国民党唯一认可的共产党员身份的四川省委书记。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我父亲手术没有出现意外,也不可能平安回来,等待我父亲的将会是国民党的监狱。

我爷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况且在水电方面有那么大的成就。我认为爷爷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奶奶,唯一的儿子先他而去,我爷爷该是多么的伤心!我有时会想:幸亏当时全国快解放了,让我爷爷忙得不可开交,不然,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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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震寰

爷爷的爱真的不一样

我父亲走了以后,1950年,爷爷把我们接到他身边生活,从此,我和三个弟弟在他的严格管教下成长。比如:他不让我们与他一起吃饭,说是国家对他的照顾,你们不可以享受这种待遇。所以我小的时候,以为家家都是这样。首长都是自己吃饭,家属不能沾一点光。

在家里,一年只有一顿饭可以和他一起吃,那就是在大年三十除夕夜。把他屋子里的沙发挪开弄张大桌子摆上,我们和爷爷、工作人员一起吃顿年夜饭。那时我在想,爷爷真的爱我们吗?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逐渐体会到了爷爷的爱。

1960年,我在中国科技大学读书,恰逢三年困难时期,饿肚子的情况越来越严重。1961年冬天,为了学生们的健康,教育部决定取消考试提前放寒假,让学生回家。那时候学生的伙食很糟糕,我们把学校的馒头叫“小二黑”,馒头个头非常小,颜色是黑的,大概有二两重,摸上去有些发粘,吃起来黏黏糊糊的。口感比吃红薯干要好一些,我们吃的红薯干大概是发霉了,蒸熟后闻起来味道怪怪的。因为长时期营养不良,学生们身体开始出现浮肿,我的脸上、身上一按一个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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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左二为吴本立

我回到家里向爷爷报到,他见了我浮肿的状态没有说什么。第二天中午11点多,工作人员过来说爷爷让我去一趟。爷爷的房间一进门是一对沙发,左侧卧室门的旁边,靠着墙有一张方形的桌子,桌面上压着一块大小相同的玻璃,爷爷平时办公、吃饭都在这里。爷爷吃饭不许浪费,厨师都是按照他的定量来做。我进来时爷爷正在吃饭,桌子上摆着两三碟子菜,另有一碗汤。我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就坐在旁边等着。不大一会儿爷爷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指着桌子上的饭菜说你吃吧,然后就走进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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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本立

我当时并未觉得怎样,后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才慢慢感受到爷爷对我的爱。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爷爷让我提前过去,是怕我去晚了工作人员就给吃了,因为那时候大家都饿嘛。把大部分的饭菜留给我,他自己是绝对吃不饱的。爷爷一定是把我的浮肿病放在了心上,他可以把饭菜留给我,但是他定下的规矩不能破,还是不能与他一起吃饭。三十年后我自己也是奶奶了,才知道那时爷爷是那么爱我,只是他的爱真的不一样。

与刘伯承的关系极好

我爷爷是刘伯承的入党介绍人。1927年,南昌起义失败以后,我爷爷被蒋介石重金通缉。随着国共统一战线破裂,革命形势日趋恶化,中共中央决定派一批干部到苏联去学习。与我爷爷同行的有刘伯承,约定11月的某一天到上海码头等待,苏联的船会来接他们。

当天,不知什么原因,船迟迟未到。刘帅很着急,要回旅馆去。我爷爷劝他再等等,万一刚走船就来了呢?刘帅还是坚持回旅馆去了,回到旅馆静下心一想,又感觉我爷爷说得有道理,就赶紧往回赶。

这时候,苏联的船到了。船长让我爷爷上船,说船马上就要走。我爷爷说还有个朋友没到,请求人家宽容一点时间。船长看他很诚心,让抓紧时间叫人。我爷爷近50岁了还有痔疮,跑起来是很困难的。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了,撒腿就往旅馆跑,半路上遇到了往回赶的刘伯承。

新中国成立以后,刘帅对我爷爷的大秘书李新说:“只有吴老这样忠厚的人,才能在那样紧急关头不忘同志和朋友。要不是和吴老一起,我就到不了苏联,我一生的历史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转交中央苏区的报告丢了

东方大学是共产国际面对世界办的一所学校,东方大学中国部和中山大学都邀请我爷爷讲南昌起义,但他只讲了一场就病倒了,在莫斯科又做了痔疮手术,然后送他到黑海休养。爷爷并没有因此闲下来,他重新思考、整理了南昌起义的全过程,他给这份长篇报告命名为《八一革命》。

我爷爷是南昌起义的秘书长,全程参与了起义的组织策划。爷爷还是当时武汉国民政府的核心成员,具体处理革命进程中的各项急务。新中国成立以后,关于南昌起义的宣传侧重于前敌,所以很多人不知道我爷爷在南昌起义过程中做了哪些工作,也并不知道他是南昌起义的领导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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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玉章

在这份关于南昌起义的报告中,爷爷明确表示,南昌起义的失败,他作为领导者之一是要担负失败责任的。每当我看到这句话时,都觉得爷爷很傻。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胜利的事情从不挂在嘴边,失败了却要主动承担领导者的责任。

这份报告详细讲述了南昌起义的起因、经过、结果,以及我们的未来的方向在哪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报告中提出中国革命必须是“农村包围城市”;必须有“自己的武装,革命才能胜利”;要运用“游击战”等等。

《八一革命》一式两份,一份交共产国际保存,另一份交中共六大,希望通过他们将这份报告转到苏区。非常遗憾的是,因当时革命形势过于复杂,转交中央苏区的那份报告遗失了。

20世纪90年代,中国人民大学一位教授到苏联,发现了这份有珍贵历史价值的报告。我们现在看到的《八一革命》,正是共产国际保存下来的那份,现存放在俄罗斯科学院汉学图书馆,将其视为镇馆之宝。作为爷爷的家属,我见到过这份报告的原件。我注意到这份报告不完全是爷爷的笔迹,里面有好几种字体。据我分析,共产国际现存的这份报告也许并非报告的原件。交给六大转交中央苏区的那份,或许才是爷爷亲笔完成的原件。

撰文:王向明

视觉:王学民

统筹:李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