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莹是一位很有创造力的画家,擅长画人物工笔重彩兼花鸟写意。她画的《树的榜样》和仕女系列《文姬归汉图》《松涛依旧夕阳在》等诸多作品在国内外很有影响力。83岁的耿莹银发如初雪盖地,一副枣红色的老花镜,服饰带有丰富的传统文化元素,是一位很有艺术气质与亲和力的长者。
耿莹
疫情期间,身为“中国华夏文化遗产基金会”会长的耿莹暂停了许多社会活动,沉醉在笔墨丹青而乐此不疲。作为老一辈革命家耿飚的女儿,她十分珍惜今天的幸福日子。红船编辑部见到她时,她正在着手创作以“革命母亲”为主题的系列作品。
文化遗产是文化自信的根源
2008年9月,中国华夏文化遗产基金会(以下简称:基金会)正式成立,耿莹被推选为会长。基金会成立十余年来,在她的引领下不断联合社会众多仁人志士,为保护文化遗产不遗余力地奔走呼吁,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有人问耿莹:“保护文化遗产需要大量资金支持,你们是怎样在资金有限的条件下做出这么大成绩?”耿莹回答:“没什么秘诀,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有钱用在刀刃上!”
2019年6月30日,耿莹参加左权红军小学授牌仪式
基金会缘起是几位老一辈革命家后人李敏、刘爱琴、李特特、耿莹等人聚会闲聊时萌生的一种想法,由此来看,基金会成立似乎是一种偶然。但循着轨迹探索不难发现,成立基金会这件事绝非偶然。改革开放以来,不法商人倚仗金钱关系,对文化环境的破坏令人堪忧。“文化遗产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贵财富,是不可再生的资源,我们不能让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毁在我们的手里。”耿莹的话带有深厚的家国情怀。
改革开放初期,一些擅自违法拆建的现象给文化遗产保护带来了很大压力。耿莹说:“中国的改革开放Number One,让国民经济发展得到了巨大改观。但在保护传统文化方面,我们似乎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对外来文化引进设防不严,对中国的孩子们的思想意识形态形成了包围之势。”
《松涛依旧夕阳在》
耿莹说:“有人说受外来文化影响,年轻人开始把好好的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男孩子开始打耳洞,衣服穿得破破烂烂,认为是一种时尚。我说这没办法,中国的孩子们对这些感到新鲜。他们的社会经验和人生阅历还很浅薄,把一些外来的糟粕当成宝贝也属正常。”
在耿莹的眼里,年轻人的这种行为就如同夜暗时因贪玩忘了回家的孩子,沉醉在游戏中而不自知。她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等孩子们玩腻了带他们回家。“西方文化影响了我们的孩子,我也打进他们的圈子跟着一起转。但我只做一个灯泡,而且一只手电筒里的小灯泡,我的能量有限,努力保证24小时亮着。这样等孩子们想回头的时候,我这只手电筒发出的光虽然微弱,但可以引导着他们回自己的文化之家,我们家里的好东西多着呢。”
《树的榜样》之龙爪槐
耿莹说:“基金会是我今生做出的最后一个选择,我会把这项工作一直做下去,直到生命的终止。改革开放的确让人们经济上富有了,但出现的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对文化建设肆意的破坏现象不能视而不见。我们的优秀传统文化遗产不能丢,那是我们文化自信的根源。”
2019年6月30日,耿莹参加左权红军小学授牌仪式
人生第一句话“我的爸爸是耿飚”
经历过苦难命运的耿莹心性豁达。母亲在其初度时,因战争把她寄养在老乡的家里。父亲耿飚回到延安后,发动战士寻找了七天七夜,最终在一个裁缝家的草垛里,找到了出天花的女儿,把她送进了延安保育院里生活。
老一辈革命家也是血肉之躯,耿飚也有流泪的时候。在第二次国共合作期间,毛泽东派耿飚到庆阳地区开辟根据地。耿莹说:“庆阳地方很小,没有多少户人家。父亲刚到根据地没有地方住,他就和王维舟带着战士们挖了119孔窑洞,现在这些窑洞都还保留着。”
根据地稳定以后,耿飚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儿接到身边。此时,耿莹已经会说简单的话语,她在保育院学会的第一句话则是“我的爸爸是耿飚”。耿莹回忆说:“父亲去接我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排着队,阿姨在旁边保护着我们。我父亲个子很高,他看到我以后蹲下来想拉我的手,我下意识的把手背在身后,抬头看着身边的阿姨问,他是耿飚吗?阿姨点点头,说他就是耿飚。我看见父亲哭了,我帮着父亲把眼泪擦了擦又问,你真的是耿飚吗?父亲说我真的是耿飚,我真的是你爸爸。”从那以后,耿莹和父亲生活在了一起。“父亲的工作非常忙,只能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马背上用羊皮做的马兜子,战壕里都有我童年的影子。”耿莹说。
我救过你的命,咱俩扯平了
令耿莹印象深刻的另一件事,是部队撤退时把她忘在了战壕里。好在自己命大被警卫员刘叔叔及时救回来。直到上世纪70年代,耿莹才知道因为刘叔叔擅自做主救自己这件事,差点被父亲关了禁闭。
耿莹说:“刘叔叔胃出血,我把他安排在‘协和’医院住院治疗,在医院守护了他一夜。等到第二天刘叔叔醒过来时,看到我在他的旁边,惊讶地说‘小耿莹,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和她开玩笑说‘我守了您一夜,还没要奖赏呢。’他一听笑着说:‘小耿莹啊,我救过你的命,你也救过我的命,咱俩扯平了’。”
《白帝城遗址》(部分)
刘叔叔给耿莹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次战前准备挖好战壕以后,几个警卫员叔叔把耿莹放在战壕里一个隐蔽的地方,告诉她呆在这里不许乱跑,并画地为线,耿莹乖巧的呆在里面,时间久了便慢慢地睡着了。等部队接到命令紧急撤退时,却把耿莹忘在了战壕里。是刘叔叔未经耿飚同意,临时找了一匹马快速回到阵地,在战壕里找到了已经醒来,正在空荡荡的战壕里到处跑着找爸爸的耿莹。
“我看到刘叔叔,就跑了过去。刘叔叔用胳膊一把把我夹起来,迅速离开战壕往山下跑,先把我放在马脖子上,他上马带着我一路狂跑。我看见刘叔叔一边跑还一边流泪,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天真地问刘叔叔你怎么哭了?刘叔叔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盯着前方大声说‘闭嘴’,吓得我不敢吭声了。”耿莹说。
《文姬归汉》
“父亲应该很早就知道了我丢了。那个时候通讯不方便,上级召集指挥官有时会用军号,每个号手都有几个不同的谱子,我父亲一听号声就知道让他带着部队前进或是撤退。他上马的时候就应该已经知道把我忘在了战壕里。因为,他每一次上马有一个习惯动作,用手摸一摸羊皮袋子里我的小脑袋瓜,我在袋子里他就放心了。一摸我不在袋子里,他也不表现出很担心的样子。”
知道了真相的耿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到家里,耿莹问父亲:“您是不是真的把我忘在了战壕里?父亲回答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是你刘叔叔把你救回来了,应该感谢你刘叔叔。我问父亲,那您为什么不派人去救我?父亲严肃地说,他们都是有战斗经验的优秀战士,每一名都很金贵,我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便去牺牲战士的生命。”
这是咱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
童年的耿莹对父亲的红蓝铅笔特别感兴趣。“一头是红色的,转过来就是蓝色的,太神奇了。父亲知道我喜欢,就把将领们用废的铅笔头给我收集了一大把,可把我高兴坏了。没有纸怎么办呢,我就在他的地图上画,这一下可把他吓坏了。后来,他和我约法三章,说咱俩得定个规矩,地图的正面是爸爸的,你不可以乱画。地图背面属于你,可以随便画。父亲说我从小就很乖巧,几乎没怎么哭过。坐在地上用红蓝铅笔在地图背面画画,一画就是大半天。”
和平解放宁夏期间,耿莹望着父亲地图上用蓝铅笔标出的圆圈和红铅笔标出的箭头问父亲:“那个蓝色的圈圈是什么意思?”父亲告诉她:“那是咱们炮口对准敌人的地方。”她又好奇地问:“那为什么还不打?”父亲意味深长地说:“不能打啊,这里是一座寺庙,打毁了等你长大了就看不到了。这可是咱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打仗时还想着给后代留下什么,这件事给耿莹留下了深刻印象,潜移默化影响着她的人生。
在耿莹的心里,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国粹”,在他的监督下,自己喜欢的任何外来文化都休想得到发展。父亲不仅没有赞美她的油画,还把她辛辛苦苦攒了一年零花钱买来的油画箱踩得粉碎。在女儿委屈的哭声里,父亲拿来文房四宝,用毛笔蘸墨在宣纸上画了一只似像非像的小鸡,告诉耿莹这是中国画!“国粹”父亲用霸道的行为在女儿心中埋下了热爱传统文化的种子。
耿莹与父亲耿飚研习书画
我的老师是很传统的女性
耿莹37岁时才开始学习国画,遍访蒋兆和、亚明、郑乃光、叶浅予、刘凌沧、潘洁兹等名师,后师从著名连环画和工笔重彩人物画家王叔晖先生。在王叔晖眼里,耿莹不过是一个“玩票”的“红二代”。最初在老师家学习的三个月时间,王叔晖从不教她画画,也从不看她一眼。
耿莹介绍说:“我把王老师当母亲一样看待,老师对学生就要严格要求,怎么严都不过分。刚开始的时候,我在老师的家里站了三个月,她都不看我一眼。我每次去老师家的时候都拿一幅临摹她的画,她也从来都不看。每次去老师都很客气,说耿莹同志你好啊,自己找座位喝茶,我画我的画。在老师面前我哪里敢坐下,就站着看她画画。老师功夫深厚,画的比较慢,有时候,一连好多天她的一幅画都还没有完成,画得非常认真。我观察了很多次她创作的全过程,确实收获很大。每次看完她画画以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慢慢品味老师的技法。再临摹她画的《西厢记》《红楼梦》人物时,会有许多和以往不同的感悟。”
《夜读》(部分)
三个月之后,有一次,王叔晖突然问耿莹:“你手里拿的什么?”耿莹回答:“是我临摹的《红楼梦》人物。”王叔晖一改常态地说:“那你钉起来让我看看。”这让备受冷落的耿莹感到受宠若惊。耿莹说:“令我没想到的是,老师第一次看我的画,她的认真让我感到吃惊。一丝不苟地看了一个多小时。她跟我说你的线条比我有魄力啊!听了这句话,我的心很忐忑,是不是嫌我画得不好,准备不要我这个学生了。
看到耿莹有些紧张,王叔晖指着桌子上一幅没画完的画说:“今天就耽误点时间,你临一幅我的那张画。”王叔晖又说:“那儿有纸有笔,你自个儿随便拿,我睡一会。”说完躺在那个高低床上背冲着耿莹休息了。
耿莹说:“正巧那天她在为《红楼梦》唱片画封面,内容画的是黛玉葬花。老师家住的是平房,屋子里空间很小,里面还摆着两张高低床,就一张小桌子冲着门。看老师躺下了,我拿了一张四尺三开的纸,认真观察黛玉葬花这幅画。临摹完了老师还没醒,我就又画了一张,当我要拿第三张纸画的时候。老师突然说,你这么画画挺浪费纸的。老师看了我临摹的画以后说,看来周先生给我推荐的这个学生还可以,从今以后,你这个学生我收下了。今天留你一个作业就早点回吧。我听了以后特别高兴!”
《树的榜样》系列之丁香
王叔晖是一位特别传统的女性,有一件事让耿莹至今记忆犹新。耿莹说:“老师问我家住在哪里,我告诉她住在前门。她说你以前都是怎么来的?我说坐公共汽车。老师说你会骑自行车吗,我那个破单车你就拿走吧。我一看,那个单车连个座都没有,就说不用了,我坐公共汽车就可以了。没想到老师说,坐什么公交车啊,男男女女、摩肩擦背成何体统。你以后就骑我这个单车。”
后来,大师姐告诉耿莹,老师的脾气有些孤傲,别因单车的事情惹得她生气。耿莹笑着说:“大师姐为我出主意,回去的时候先把单车骑到她这里,然后再坐公共汽车回家。我来的时候,先到她这里骑上单车,再到老师家里学画画。”
中国画艺术有底气、有底蕴
耿莹说:“我每年会看许多新出版的画报。有时候看得心烦意乱的,对里面的一些抽象艺术难以接受。如果我的心志不坚强,可能就会被它们所动摇。中国画是一门艺术,能够站在世界艺术之林,有自己的底气,有自己的底蕴。我们要做的是把这种能量挖掘出来发扬光大,并有责任把她传承下去。”
在耿莹心里,中国画与西方油画是有明显区别的,这种区别就是中国画别具一格的线条。耿莹认为:“西方油画的线条有始无终,中国画的线条有始有终,来龙去脉交代非常明了。不管你画山水、花鸟、人物,无论你是画工笔还是写意,都必须要用线条表现。”
《三峡急流图》(部分)
艺术没有国界,但画家是有国界的。不要忘了你手底下的笔画的是中国画,是谁给你的精神,是谁给你的力量,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的老祖宗传给我们的。中国画的这条线不仅是艺术的延续,也是中国画家的生命线。
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华民族上千年来逆来顺受,饱受列强欺辱。耿莹说:“长征精神是我们民族崛起的起点,我们现在所走的不是路,而是无数前人的肩膀和骸骨。我80岁时,举办了‘投石问路’画展,意在告诉人们,革命前辈用生命换给我们今天的日子应当珍惜。古人云饮水思源,我们应该懂得感恩。”
撰文:王向明
视觉:王学民
统筹:王海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