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的11月,许智文的爷爷许继慎在“白雀园大肃反”中被诬陷以“改组派”“第三党”“反革命”等罪名,杀害于河南光山白雀园,时年30岁。1945年党的七大会议上,许继慎得以平反昭雪,恢复党籍,并被追认为革命烈士。2009年,许继慎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
关于这位烈士爷爷,许智文在她的回忆文章中坦言:他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很模糊,仿佛在我的生命中,他不曾存在过。
确实,直到上初中,许智文才知道,这位曾被老一代领导人称为“早年为党为国捐躯的人民军队的杰出将领”的人,是她的爷爷。在往后的日子里,“许继慎”这三个字,带给了许智文更多的自豪感、责任感,却也在某个时期内给她带来了郁闷和无奈。
“在这条道路上,我不会停下脚步”
“你们是许继慎的后代?你们现在在做什么呀?”面对爷爷老家乡亲们的热情问候,许智文曾一度惭愧,就好似一名“差生”面对家中长辈对她成绩热切关心时一样。
许智文向红船编辑部如此描述她当时的心理:像给爷爷抹黑了一样。
“挺郁闷的,不敢去说爷爷的事情,觉得是在抹黑他。他是这样一位有成就的人物,可我们后代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有时,聚会时的同事朋友得知许智文的爷爷是因“肃反”而死后欲言又止,话语间,传递出一种“牺牲在战场上的烈士才光荣”的信号。
“都是为革命牺牲了自己,怎么在他们眼里就和牺牲在战场上的烈士不一样了呢?”一旁的许智文难以理解。
皱纹是岁月的沟壑,藏着一生沧桑,和不想被遗忘的心愿。在一次和曹渊烈士之子曹云屏的交流后,许智文困惑过的内心发生了转变。
如今再回忆起这次交流,许智文十分感谢前辈对她的一番“点拨”:“革命先辈为了革命解放事业,付出了他们短暂的一生。这些历史或许我们还略知一二,但更普遍的是很多人已经不清楚他们的事迹了。你们后人应该多写、多说、多看,你们有责任和义务将革命先烈的历史说给更多人听。”
“我觉得有些事情你不说,慢慢就会被遗忘了。”许智文说,不管自己多么普通,在讲述革命先辈事迹、弘扬革命先辈精神这条道路上,她不会停下脚步。“要让更多人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抛头颅洒热血,不顾自己的生命去做出这一切。”
许继慎(受访者供图)
有原则,善打仗,断然拒绝策反的许继慎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这个人比较有原则性,非常能打仗。”这是许智文对爷爷许继慎的初印象。
1901年,许继慎出生在安徽省六安县石堰乡土门店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幼年时候在家读私塾,1919年“五四”运动后到安庆求学。从1921年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成为安徽学生运动领袖,再到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遭反动当局的通缉被迫逃亡上海,进入上海大学旁听学习,许继慎的理想一直是做一名“职业革命家”。
1924年,恰好赶上黄埔军校在上海招生,许继慎顺利通过考试,和曹渊、廖运泽等人,成为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作为共产党员的许继慎,还有着另一重身份——他是黄埔军校直属党支部的候补干事。当时担任支部书记的是蒋先云,宣传干事王逸常、组织干事杨其纲,陈赓则与他一同担任候补干事。这个党支部后来成为“赤黄埔系”的雏形。
毕业后,许继慎以黄埔一期毕业生的身份,投身东征的部队,成为一名敢死队队员。在北伐战争中,许继慎以叶挺独立团第二营营长的身份参加了北伐战争中的平江战役、汀泗桥战役、贺胜桥战役等,后被调任25师73团参谋长。1927年,又被调任叶挺第十一军第二十四师第七十二团团长。
也是在1927年5月,夏斗寅发动叛乱,进袭武汉,许继慎率部阻击,配合其他各部平定了叛乱,但因此身负重伤。这次重伤,致使他日后未能参加南昌起义成了终身遗憾。
许智文告诉红船编辑部,不久后,蒋介石和汪精卫相继叛变,武汉国民政府甚至以独立师师长的职位作诱饵,策动许继慎叛党,被他断然拒绝。同年,7月下旬,许继慎随部队到达九江,准备参加南昌起义。许继慎为何未能参加南昌起义?对此许智文介绍,起义前夕,前敌委员会书记周恩来决定伤残未愈人员一律不参加起义。
“爷爷于起义第二天由九江乘船赴上海养伤。后来,爷爷接到叶挺电报,命他火速归队,参加广州起义。但等他赶到时,起义已经失败。白色恐怖之下,爷爷不得已改道香港回到上海。”
许智文寻访爷爷的足迹(受访者供图)
一段特殊的地下工作经历,成为了许继慎的“罪证
1929年1月,时任中央军事部长、组织部长周恩来在处理中共六霍县委与中共安徽省临委之间分歧时,许继慎奉命开展一段不公开的统战工作,在安徽、上海等地从事党的秘密工作。正是这段经历,成为了他日后被“肃反”时,“私通投敌”的罪证......
1930年2月,中共中央成立鄂豫皖特区,整编红军三十一、三十二和三十三师为红一军,许继慎任军长。他所领导的红一军,先后攻克皖西霍山、英山、罗田,皖豫交接处光山、罗山,和鄂东北花园、云梦等县。1931年4月,张国焘作为六届四中全会后的中央代表,到鄂豫皖根据地主持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工作,“改选”当地的党和红军的领导。许继慎被调任红十二师师长兼皖西军分会主席。1931年11月,在“肃反”运动中,他被扣上“改组派”“第三党”等罪名,被秘密杀害于河南光山白雀园。
许智文称,所谓的“改组派”“第三党”,事实上是许继慎在上海奉命开展地下统战工作时,接触其他党派的人士,希望可以争取他们促成革命工作。别有用心之人恰恰利用了这一点。
“我爷爷那两年在做统战工作,主要是和第三党领导人朱蕴山在一起。”据许智文介绍,许继慎前往鄂豫皖根据地的时候,朱蕴山还通过第三党的安徽老乡,给根据地的部队配备了一些军装、器械。
许智文在爷爷的雕像面前(受访者供图)
“这些都是第三党支持的,不是吗?”许智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些事情就看后人怎么理解了。”
随后,许智文向红船编辑部讲述了这样一处细节:当时,蒋介石听说许继慎从军长被调任为师长的消息后,立即叫曾扩情写信去策反许继慎。早年,许继慎和曾扩情是黄埔军校的同学。蒋介石对许继慎也有着深刻的印象。他说:“只要他愿意回来,让他当军长!他既然在红军中被撤职了,一定有失意情绪。”
但许继慎拒绝了策反,并将传信的人,连人带信交给了张国焘。原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曾想张国焘却利用这次事件,逮捕许继慎,并将其秘密杀害。
“这都是张国焘的陷害,莫须有的罪名!”谈及这段历史,许智文有些许愤慨。在许智文心中,爷爷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革命英雄,但绝不会做出叛党通敌的事情。
许继慎牺牲时,妻子谭冠玉带着年幼的儿子身处上海。得知丈夫遇害牺牲的消息后,谭冠玉说:“做这个工作的,早死迟死也是死。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许智文觉得,表面平静的奶奶内心应该是痛苦。或许奶奶也不理解,她那一向信仰坚定跟着党走的爱人,为何却因“肃反”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谭冠玉与许继慎(受访者供图)
“得知爷爷身份后,父亲提出要入党”
聊起奶奶,许智文向红船编辑部讲述了一段坎坷的家族往事。
许智文的父亲许民庆出生于1929年12月。许继慎牺牲后,1932年,谭冠玉从上海写信给许智文的二舅爷爷,请求他们照顾年幼的许民庆,许民庆此后便跟随二舅谭自昌与五舅谭元昌生活,过着放养的童年。期间,许民庆断断续续见过几回母亲。
许民庆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是在1943年。那一年,母亲向许民庆谈起了许继慎和六安老家的情况,但她并未选择将实情告诉许民庆,只说许继慎参加进步组织,任国民党团长,在许民庆出生不久被国民党所害,老家是安徽省六安县,家里的叔叔已被害,家中无人,你不用去找了......
“奶奶之所以没有将实情告诉爸爸,是当时在国民党统治下,她担心爷爷的共产党身份会给父亲带来麻烦。奶奶只说爷爷是国民党的团长,没有说他是大革命中,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革命军的团长。”许智文说,但父亲错将爷爷的名字记成了“许继续”,以至后来,父亲数次寻找爷爷下落,均查无此人。这也为后来数次运动中,许民庆连遭打击埋下了伏笔。
1949年,在五舅谭元昌资助下,许民庆从广州一家民办汽车驾驶训练班毕业,在岭南大学做夜班守门人。彼时广州刚刚解放,解放军部队入驻位于海珠区的校园,机缘巧合之下,许民庆被安排到了兵工厂开车。
1951年底到1952年10月,全国掀起“三反”“五反”运动。彼时许民庆在湖南湘潭一家机器厂工作。
“每个部门都要打老虎。”许智文回忆起父亲的遭遇,眼神中多了些委屈。她说,厂里要父亲出来“打老虎”,但父亲认为平时同事们都不宽裕,还总跟他借钱买菜买米。怎么可能是贪污腐败的“老虎”呢?因此借故推脱。
可不“打老虎”,许民庆这一行为被厂里认为“有问题”,继而遭到关押。
左一为许智文,右二为许民庆(受访者供图)
许智文记得,不交代问题就没有饭吃,有人饿得连玻璃都吃。实在饿得没办法,父亲只好自己编造卖了多少汽油、拆了多少发电机去卖。只有这样,才能大概有半个月不用饿肚子。
半年后,许民庆被平反。这时,上级领导在他的政审资料中又发现新“情况”——“父亲”一栏写着“许继续,国民党团长”。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又给许智文的父亲带来了厄运。在后续的“反右倾运动”“四清”和“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作为“国民党后代”的许民庆,成为重点调查对象。调查人员联系安徽六安,没有找到名为“许继续”的国民党官员;广东那边,他的二舅和五舅也正遭受迫害,二舅谭自昌是“反革命”,五舅谭元昌是“地主反革命”。许民庆因此被拉去游街、示众、批斗,被戴上白袖章,挂上黑牌子......一次次打击迫害落到了他的身上。
1982年,在多方的努力寻找下,53岁的许民庆这才清楚父亲的真实身份。这一年,许智文是一名初三学生。
“这样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将军竟然是我的爷爷?”时至今日,许智文仍对当时自己满脸疑惑与惊讶的状态印象深刻。而对于许智文的父亲许民庆而言,多年来遭受的冤屈此刻终于得到了洗刷。
“组织当时问他有什么需求,他说要入党。”许智文记得,父亲提出要入党后,甚至还遭到了家人的“取笑”:一个再有几年就要退休的人,还想着要入党?
但许民庆想得很简单:过去因为自己的身份,每一次运动都被当成了“异类分子”。现在,我总归和你们是一类人了......
许智文(左一)同父母(中间两位)一道来到爷爷烈士碑前瞻仰(受访者供图)
许智文:只有多宣传,才能更好了解他们
这些年,许智文在不遗余力地宣传革命历史。她认为,站在普通老百姓的角度上看,只有多宣传,才能让更多年轻人真正走进革命先烈的世界中,去了解他们。
“现在的宣传力度还是不太够。”许智文着重地向红船编辑部说了这样一句话。
社会对革命烈士的关注缺乏,让许智文心里也产生过失落:爷爷至少在历史上留下了属于他的一笔,因此还有一些人了解他。但那些无名烈士呢?他们的名字与事迹谁曾知晓?
“所以我能做的,便是尽自己一点微薄的力量去宣传他们。尽管远远不够,但我愿意一直坚持下去。”
那年在安徽六安老家,在当地乡亲给爷爷竖立的铜像面前,许智文心中默默问道:爷爷,你们那个年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你有如此决心去参加革命,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你觉得这样做值吗?
答案,或许早已揭开。
撰文:周晓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