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船专访丨吕正操之子吕彤羽:父亲一生最得意的就是“打日本和修铁路”

21 2022-07-21 18:55

1904年,吕正操出生在辽宁省海城县唐王山后村。

少年时,吕正操在家乡目睹了日本鬼子的残忍和对铁路的管理后曾立下两个志向:一是长大后扛枪打日本,抗日救国,二是如果有一天也能管铁路,也要正点到达,有条不紊。

年少时的梦想,吕正操都做到了。17岁参加东北军,在张学良身边任职。西安事变后率部改编成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自卫军,在冀中创建了第一支抗日武装,创造了平原游击战争史上辉煌灿烂的一页。在铁路建设上,他开创了东北红色铁路交通线,在铁道部主要领导岗位长达17年之久,为新中国铁路事业殚精竭虑。

2009年10月13日,作为新中国最后一名开国上将,吕正操在北京逝世,享年106岁。“我一辈子,就是打日本、管铁路、打网球三件事。”吕正操将军曾用这样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回顾百年人生。其实,这位老人一个多世纪的生活中蕴藏着无数传奇……

近日,红船编辑部采访了吕正操之子吕彤羽,讲述父亲传奇的一生。说起父亲对自己的教育,吕彤羽提到,父亲常常跟他说:“别在意当多大官,最要紧的是为人民办多少事。”而这句话也影响了他的一生。

1.jpg

吕彤羽

少年参军,与张学良结缘

1904年,吕正操出生在辽宁海城县唐王山后村的一个贫困家庭,南满铁路就在村后经过。

日俄战争后,日军占领了南满铁路,南满铁路沿村而过,猩红的太阳旗,凶恶的日本巡警和吐着长舌的狼狗,是吕正操少年时代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那,他目睹了日本侵略者对家乡人民的压榨与杀害,他的祖父和大伯,都被日本人砍伤过,于是心中积攒下了无尽的怨恨,从此立志要当兵杀鬼子。

“实际上,我父亲这一辈子干的就是两件事儿:打日本和修铁路。而他的思想萌发都是来自老家山后村的那个南满铁路。”吕彤羽说道。

上学时,老师曾给他取学名“正言”,他听后感到不对心思,于是,自己改名为“正操”,意为操练好本事之后打鬼子。也正是吕正操这个名字,在抗日战争时期,使日本军队闻风丧胆。

1922年,正值东北军招募新兵,吕正操便带着满腔热血前去报名,17岁的他参加了张学良的东北军卫队旅,走出了实现梦想的第一步。

由于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在部队招考文书时,吕正操被幸运选中,调到旅部副官处当文书,很快就受到了张学良的赏识。

“父亲与张学良是老乡,又能写一手漂亮的正楷字,而且聪明好学有志气,在参军的第二年冬天,张学良就推荐他考入了东北讲武堂第五期学习深造。”吕彤羽表示,父亲和张学良的革命友谊也就此拉开帷幕。

2.jpg

东北讲武堂时期的吕正操

1925年,吕正操从讲武堂毕业后,年仅20岁的他被张学良留在了身边做少校副官、秘书。同时还兼任了东北军第五十三军连长、营长,参与了“第二次直奉战争”。此后,他历任参谋处长、团长、同泽俱乐部干事。直到1936年,这11年间吕正操都一直在张学良身边任职,两人共事长达十余年,情同兄弟。

中原大战时期,张学良主力部队驻守关内,吕正操所在的647团驻防北平,并担任城防司令。1935年6月,汉奸的铁甲车队勾结日寇企图侵占北平,吕正操指挥部队炮击铁甲车,叛军即行后退。然后在丰台断其后路夹击围歼,对方全部覆灭。

“此次一战,我父亲消灭了土肥原贤二支持的汉奸铁甲车队,把土肥原1935年占领北平的计划打破了,在北平引起很好的社会反响,并受到美国驻北平领事馆的关注和称赞,也因此和以后作为美国总统罗斯福情报官的卡尔逊建立了历史性的关系。”吕彤羽说道。

在647团驻防北平的一年多时间里,日本兵从来不敢上城墙,吕正操命令部队日本人上来就开枪,这种气势也为年底的12.9运动创造了条件。显而易见,此次战斗胜利对中国抗战的影响是关键性的。

脱离东北军,跟随共产党抗日

1936年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当时吕正操与应邀前来西安共商国是的中央代表罗瑞卿等人常有接触。实际上,这并不是吕正操第一次与中共之人接触,但以往从来没有一个机会能让他如此深入了解共产党。

他凭着这次机会,同与会的中共代表罗瑞卿、徐建国等有了多次深入的交谈,还同周恩来有过交流,对共产主义产生了向往。

吕彤羽介绍道,父亲正式接触共产党是在1933年,当年夏天因处理意外事件他和黄显声、刘澜波、孙志远地下党领导在河北易县清西陵赵公祠谈了一整天。这次见面后,吕正操已经完全把自己置于共产党领导之下,而他入党较晚是受到当时王明路线的影响。

“父亲的思想不是突然改变的,而是有一个转变过程,他一直忧国忧民,也看到了在当时只有依靠共产党和人民群众,中国才能有出路,所以他的思想是比较超前的。”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蒋介石扣押,1937年3月,蒋介石强令东北军改编,吕正操想脱离国民党的心情越演越烈。当年5月,在一个行军帐篷里,吕正操秘密的完成了入党仪式,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

“张学良被扣之前,我父亲跟他说:你如果走了,三天之内你回来,我就继续跟着你,三天之内你要不回来,我马上回部队拉起队伍抗日去。结果张学良被扣压后再也没回来,我父亲就返回东北抗日去了。”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侵华的步伐全面展开,吕正操率部奔赴抗战前线。保卫永定河、激战梅花镇是吕正操指挥的比较有名的战役。

1937年9月15日至10月11日,吕正操先后在华北地区永定河、半壁店、梅花镇与日军进行了3次激战。10月9日,吕正操南撤至藁城梅花镇一带,组织了一次激烈的阻击战。

在梅花镇战斗中,他带领的691团以较小代价,击毙击伤日军800多人,这是侵华日军在河北省境内首次遭受重创,有力的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

“战后,部分当地老百姓未跟着部队撤退,日军展开了报复,1500多百姓无辜惨死,现在梅花镇还有纪念馆。而这次战役也激发了冀中老百姓的抗战激情,对冀中整个抗日根据地的建立和发展起到了点火的作用。”吕彤羽回忆道。

梅花镇战役后,1937年10月14日,时任国民革命军五十三军一三O师六九一团团长的吕正操,在晋县小樵镇主持召开了决定部队前途命运的全团官兵代表会议,决定691团脱离东北军,改编为“人民自卫军”,部队成为一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武装。

谈到意义重大的小樵改编,吕彤羽强调说:“小樵改编不是起义,因为这支部队早就在共产党实际领导下英勇抗日,而此次改编,也让我父亲真正从一个爱国主义者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

创造平原游击战抗战奇迹

小樵改编后不久,“人民自卫军”便纳入晋察冀军区,吕正操担任冀中军区司令、第三纵队司令员、冀中行政公署主任。

吕正操率“人民自卫军”,一鼓作气北进,名震冀中,在冀中平原上竖起第一面共产党抗日武装力量的大旗。

3.jpg

1939年,任冀中军区司令员的吕正操

“平原打游击战太困难了,但是我父亲从1931年至1937年,实地考察了河北的农村情况,抗战怎么打,他早有思想准备。对于河北平原长达6年的了解,他认定在共产党领导下紧紧依靠人民群众是可以进行平原游击战的。”吕彤羽说道。

半年时间内,他广泛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带领部队与日伪军进行了不下百余次的作战,击毙日寇无数。在开辟大清河北根据地以后,配合冀中区委,加快建设冀中抗日根据地,根据地很快发展到几十个县、人口约700万,建立了冀中抗战学院1938年的时候军区部队高达10万余人。

“大家耳熟能详的雁翎队、地道战、地雷战等这些经典的游击战战术,正是来源于晋察冀军区第三纵队,而这支部队的司令员就是我父亲。”吕彤羽介绍道,在吕正操的领导下,冀中创造了敌后平原作战的奇迹。

特别是5.1大扫荡中,冀中22团左叶指挥的宋庄战斗,更是创造了平原游击战的奇迹,以很少的牺牲消灭了一千多鬼子,宋庄战斗的奇巧工事解放战争在塔山阻击战又发挥了重要作用。

“父亲的名字当时让那一带侵华日军闻风丧胆,这也成了他一生中最为骄傲的一笔,他人生最得意的就是打日本。”吕彤羽说起父亲传奇的时刻,感到自豪而钦佩。

毛泽东对冀中根据地评价很高。1941年5月4日,冀中军区和八路军第三纵队成立三周年,延安送来了毛泽东的亲笔题词:“坚持平原游击战争的模范,人民武装斗争的模范”。

“为什么搞得这么好?因为有人民的积极参与。我父亲有句话叫‘人民永远是靠山’,为什么这么说呢?大山鬼子也可以靠,但是人民靠山唯我军独用。”吕彤羽说。

主动要求“管铁路”

除了打日本,管铁路是吕正操人生中另一件得意的事儿。

吕正操与铁路的不解之缘,源于家里菜地边上的南满铁路。尽管痛恨日本人,但是年少的吕正操对日本的铁路技术却十分佩服和向往。

“小时候老家村子里没有表,老百姓看时间全靠日本火车过来的时间,每次分毫不差,日本人管理铁路的正点给我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他也看到了铁路在战争中发挥的巨大作用,所以从那时候起,父亲就萌发了长大后管理铁路的心愿。”吕彤羽介绍道,也正是这种信念,让吕正操成为日后共产党红色铁路创始人。

解放战争时期,吕正操任中共中央东北局委员、西满分局常委,东北人民自治军第一副总司令员,西满(辽热)军区司令员,东北民主联军第一副总司令员,东北军区兼东北野战军副司令员。

“在东北,我父亲看到那里的军事干部力量非常强,而真正需要的是交通运输。陈毅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但是在东北,小车是推不动的,只有靠铁路。所以他把精力转到当时所需,主动放弃军队管理转手接管铁路建设。”

于是,吕正操按照共产党东北局所有领导签署的命令集中管理东北铁路建设,开始创建共产党红色铁路管理系统。

在东北管铁路,对吕正操来说是一个新的挑战。

“我父亲看到铁路在战争中的作用是非常大的,他在国家和人民需要什么这一点上,是有预见的,而且他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准备。”吕彤羽说道,1945年至1946年间,吕正操总共修复的东北解放区铁路的通车里程达到4690公里左右。

1946年7月,中共中央东北局决定成立东北铁路管理总局,吕正操任总局局长兼政治委员。

在辽沈战役中,由于铁路损毁严重,他带领东北行政委员会铁道部员工和支前群众,排除万难,紧急抢修抢运,在9天内把近十万大军和大量作战物资运送到前线,为保障辽沈战役胜利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为夺取解放战争的胜利作出了重要贡献。

“可以说,辽沈战役的胜利是东北铁路职工用火车拉出来的。当时东北铁路员工的口号是‘解放军打到哪里,铁路就修到哪里,火车就开到哪里!’”吕彤羽称。

1965年,吕正操任铁道部部长。期间,他面对最困难的一条铁路线便是日后令世界惊叹的成昆线。

1964年,吕正操受命负责西南三线(成昆、川黔、贵昆三线)铁路的修建,担任西南铁路建设总指挥。吕彤羽从小随父亲走南闯北,耳闻目睹。在他眼里,西南的三线铁路建设,犹如一场和平时期的战争。

4.jpg

5.jpg

吕正操在成昆铁路建设工地

“父亲常讲,成昆铁路在中国铁路建筑史上无先例,成昆铁路能修,西南铁路就能修,西南铁路能修,全国铁路都能修。”吕彤羽表示,那段铁路建设之重要难度之高,令毛泽东一想起来就彻夜难眠。

成昆铁路的建设是非常不易的,吕正操指挥30万人齐上阵,据资料记载,全长近1100公里的成昆铁路上,共牺牲了2100余名建设者,沿线留下1000多座丰碑,烈士陵园20余处,可以说这是一条用血肉之躯筑造的建筑工程。

1970年,成昆铁路终于完成铺轨,并于同年7月1日开始运营。成昆铁路的修建得到了国际的认可和肯定,成昆铁路也成为人类在20世纪征服大自然的三大奇迹之一。

与铁路的命运联合伴随了吕正操余生,离休以后,中国每建成一条铁路,吕正操都要到那条干线上坐上一趟火车,亲自感受。

吕彤羽讲述,父亲最后对铁路的一个重要贡献是在上世纪末,国家大修高速公路,铁路建设严重下滑,甚至有人认为铁路已经过时了。对此,吕正操认为,铁路适应中国国情不过时,反而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因此,经过深刻调研,他给中央打了报告:“铁路是国民经济发展的大动脉,一定要加快铁路建设。”最终,中央采取了他的建议,扭转了铁路建设的下滑趋势,更为我国今天的一带一路创造了条件。

“从少年时对铁路建设的憧憬,到1945年底开创共产党的红色铁路线,一直到去世前,我父亲始终关心着我国铁路的发展。对于铁路,我父亲真正做到了善始善终。”

还原真实的抗战历史

“父亲的一生,与抗战紧密相连,他一直希望后人能多了解抗战历史的本来面貌和真实场景,还原最真实的历史真相。”吕彤羽说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世的抗战亲历者越来越少。如何让后人记住曾经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成了吕正操心头挥之不去的牵挂。

为此,1983年,吕正操和程子华创办了“冀中人民抗日斗争史资料研究会”,吕正操担任首任会长。

6.jpg

冀中研究会主要领导合影(前排右三为吕正操)

“建会时,父亲特意将会名加上‘资料’‘研究’字样,申明这不是在写历史,也不为英雄将领作传,而是作为历史资料存档,将来用于研究。”

吕彤羽说,父亲怀着对逝去生命的敬畏,很少谈论历史。但创建研究会时,他想趁将领和士兵都在世时,把亲身经历的战争书写出来。

冀中抗战研究会成立后,吕正操组织了800多名亲历抗战的老同志写材料、回忆录,编写出版了《冀中抗日根据地斗争史》,编撰整理了50期《冀中人民抗日斗争资料》以及大量历史资料,为冀中抗战乃至全国的抗战研究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他们花了十年时间,陆续写出了50本300万字的冀中人民抗日斗争史资料。这些历史片段里有无名的百姓,有牺牲的将士,有很多在史书上看不到的真实故事。”

吕彤羽提到,除了后期的抗战资料,在抗日时期的吕正操就已经高度重视历史记录的保留。

“为了记录下来最真实的历史,我父亲很重视照片的拍摄,为此,他曾用200支枪,2万斤粮食,从抗日军政大学的罗瑞卿那儿,把摄影家石少华给换到冀中来当摄影科长。在冀中开办摄影训练队,培训摄影干部。现在保留下来的很多抗战照片,如雁翎队、地道战、地雷战等都是父亲他们当时记录下来的。”

吕彤羽说,父亲是有先见之明的。目前在所有根据地中,只有冀中根据地的历史档案和战斗记载最为翔实。现在他想再找人完善史料,很多亲历者都已不在了。

2008年,吕彤羽接任了父亲研究会会长一职,继续完善抗战资料,从事父亲所重视的事业。

接任会长后,为了方便查询保存,吕彤羽把50册资料全部电子化。当年的老照片、抗战史料,现在在手机上就可以查看。

“我现在能做的事情,是让更多人穿越时空走近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了解在冀中大地上曾经发生的军民一家共御外敌的感人故事。”吕彤羽说。

历史研究是很费力费神的工作,有时,一场战斗在不同资料里时间有出入,就需要反复查证。但是,吕彤羽依旧在和时间赛跑,让更多的真实历史,保留下来。

“抗战历史是永远不能忘掉的历史。这些实打实的历史资料相当于中华民族永远的历史财富,对年轻人的革命教育起着很实在的推动作用,这也是我父亲创办冀中研究会的初心。”

撰文:李影

视觉:王学民

统筹:张喜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