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放军群峰般林立的将领中,也许他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峰。但是,1964年10月16日,当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试爆,蘑菇云在罗布泊腾空而起时,整个世界都感觉到了他的分量。这个人,就是新中国首任核司令——张蕴钰。
张蕴钰领导了我国核试验基地的建设,参与了我国第一次原子弹、氢弹、导弹核武器、洲际导弹、潜射导弹、通信卫星等重大试验的组织领导工作,为新中国“两弹一星”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他曾这样评价自己的一生:“主要做了两件事,一个是打了上甘岭,一个是搞了核试验。”
张蕴钰
上得了战场,搞得了核试验
2020年9月27日,红船编辑部与张蕴钰之子、北京卫戍区原装备部部长张旅天进行了一次深入对话,透过他,去了解这位“一生主要做了两件事”的人。
“他的话不多,永远都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无私奉献,是一个干干净净、两袖清风的人。”在我们的镜头前,张旅天这样描述自己的父亲张蕴钰。
张旅天接受红船编辑部采访
张蕴钰,河北赞皇人。1917年出生,1937年参加八路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了百团大战及淮海、渡江、两广、滇南等战役。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军参谋长,参与指挥了上甘岭战役。
1955年,张蕴钰抗美援朝归来,先是任旅大防卫区副参谋长,后任第三兵团参谋长。1958年10月,中央批准成立国防科委, 担任第一副主任的陈赓大将举荐张蕴钰去建设原子弹靶场。
陈赓为什么会举荐张蕴钰呢?张蕴钰从参加革命就一直在作战部队打仗,曾任游击大队长,团、分区、旅、军、兵团参谋长,上甘岭战役成为他实战的绝唱。1955年又组织参与指挥了解放军正规化后第一次辽东陆海空抗登陆实兵演习,党和国家、军队、地方领导以及驻华武官前来参观,演习非常成功,影响很大。成为解放军第一批参加联合作战演习的指挥员。可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拥有如此优异战绩的张蕴钰是不二人选。
张蕴钰在马兰
“我父亲从陈赓那儿领受了任务,二话没说就去了西北戈壁。”从繁华城市到荒凉戈壁,张蕴钰对接手这项任务没有过担心吗?
张旅天告诉红船编辑部,其实父亲在接到任务后,内心也有过短暂的矛盾,但这种矛盾更多的来自于对任务的生疏和能否干好这项事业的疑虑。
“他在部队带兵打仗风生水起,但突然要去一个边远的地方,陌生的领域,带领不熟悉的部队干这么大的事业。也会想是不是有点冒失了?他心中没底。不过,他联想到抗美援朝战争中,我军因装备巨大差距所付出的血的代价,想到中央决心发展核武器的英明决断,更多的是一种激情、振奋和荣幸。”张旅天认为父亲在党的任务面前,从来都不会说不。
张蕴钰曾在一封信中写到:“1945年美国空军将原子弹投到日本的广岛、长崎两个城市,即刻造成了几十万人的死伤惨状。这消息传到中国人民的耳朵里,是一条战争的特大新闻,是人类洗劫的一条特大新闻,是一条科学技术的特大新闻。”
那个年代,以美苏为代表的核霸主的角逐与竞争轮番升级,对无核国家进行恫吓和讹诈,在张蕴钰接过任务的1958年,美国的核试验就达66次之多。
遭受原子弹袭击后的废墟
核试验不能毁掉历史古迹
张蕴钰担负起了祖国交给他的重任。1958年10月29日,刚刚上任的张蕴钰,西去敦煌考察试验区。这片试验区是按照苏联专家的要求确定的:爆炸中心在敦煌西北方向140公里,指挥区距敦煌80公里,生活区距敦煌10公里。
考察后,张蕴钰感觉已选定的试验区存在问题:首先是苏联专家选定的场地设计只能承担两万吨TNT当量的原子弹,而美苏的核试验都已超过千万吨TNT当量了,两万吨不符合我国核武器发展的战略需求。
张蕴钰认为:“美苏核试验都达到千万吨级了,我们的核试验场为什么只能试验2万吨级的原子弹?”“2万吨和1000万吨在一架天平的两端永远不会平衡!2万吨支撑不了一个6万万民族!”
其次,这里有很多的历史古迹,在这里搞实验,如果毁掉了这些历史古迹,他们就是历史的罪人;最后,这里自然条件不行,水源奇缺、土质疏松。他向陈赓报告了自己的结论:“敦煌这个方案不行。”并建议另选新址,获陈赓批准。
新的选址工作开始后,张蕴钰把目光投向了“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大漠深处。1958年12月,张蕴钰带领勘察队员,携带着10天的物资,经玉门关一直向西,最终将核试验基地选定在罗布泊。1959年,总参谋部批准了核试验基地场址。
建设马兰基地
搞原子弹的中国军人更要尊重生命
张蕴钰带领5万建设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罗布泊,开始建起新中国第一座核试验基地。
试验区选好了,还需要找生活区。1959年春,张蕴钰一行人来到一处地方,这里北靠天山,南临博斯腾湖,一条小河从天山流下,河边上开着一片片马兰花,一行人认为这里是生活区的理想之所,便开动脑筋给这里起名字,有的说叫原子城,有的说叫科学城。最后张蕴钰说:“你们看,马兰花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还长得这么好,我看此地就叫马兰吧。我们要在这里画一幅大画,写一首大诗,放一个大炮仗!”马兰基地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当时的基地,条件相当艰苦。在采访过程中,张旅天用了一件“趣事”来形容当时的环境:“有一个小孩,随父亲去马兰基地的时候,在路上赶上大风,戈壁滩的大风一下子把他刮走了,战士们追了两里地,才把孩子追回来。”
1959年6月13日,基地第一次党委扩大会在马兰的一个地窖召开。地窖中,一窝小燕正在破壳、出世。张蕴钰站在地窖门口,轻声嘱咐每一个来开会的人:“把脚步放轻一点儿,把嗓门压低一点儿,别惊扰了燕子。”
“他常常对大家讲:我们是搞原子弹的中国军人,我们更要知道尊重生命、爱护生命,爱护这里的一草一木。”也许是受他的感染,核试验基地的人感情都那么深沉、细腻:一只受伤的小鸟被暴风卷到了气象站帐篷里,战士们精心喂养,伤好后又把它放飞;干渴的黄羊到哨所找水,战士就悄悄把水桶放到门外。
建设马兰基地
留在马兰,哪都不去
当时正值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国防工业调整期间,上级领导曾打算让张蕴钰带着基地机关搬到无锡,等国家经济好转了再搞建设。但张蕴钰十分固执,哪都不去,坚持要留在马兰。
于是,在那最困难的时期,“以戈壁为家,以艰苦为荣”成了基地全体同志最响亮的口号。车辆少,口粮运不过来,张蕴钰就带领机关人员往返20多公里,一袋一袋往回扛;施工中机械、工具不足,部队就想方设法就地取材,用红柳条、榆树枝自制工具;粮食不够吃,蔬菜供应困难,战士们就挖野菜、采榆叶充饥。
“父亲有胃病,一饿就疼得难受,吃不下饭,但他仍坚持让炊事员每天用草籽和野菜做一顿饭。每当他外出时,炊事员就悄悄往他挎包里塞几块烤焦的馒头片。”
从1960年开始,上万名解放军官兵、工人从四面八方云集戈壁,日夜奋战。水库修好了,简易机场建成了,几百公里的公路横贯戈壁,十万多平方米的营房拔地而起……在重重困难中,核试验基地终于在这片戈壁荒滩上扎下了根。
1964年10月16日15时,核爆炸试验准时进行,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张蕴钰曾在回忆文章里这样记述当时激动的心情:“在试验场区,我们所有人都长久的持续在一种高度亢奋和激动之中,在那种时刻,无论是谁要保持一种平静几乎是不可能的。”
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
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
在马兰基地,由于严格的保密制度,参与核试验的工作人员坚持着“沉默低调、讷言敏行”的操守与境界,干着惊天动地的事,做着默默无闻之人。
1965年,随着马兰建设的成型和完善,张旅天随家人于8月迁居马兰。但直到原子弹成功爆炸前,他都不知道父亲是在进行核试验工作。在张旅天的记忆中,那段日子里父亲经常见不着人。“我每天上学放学很有规律,但是仍然很少见到父亲。他的日程是每天很晚回家,晚上工作到一、两点后,我已睡觉。早晨一睁眼他已上班。若是赶上来任务,一进场区就是两、三个月不着家。住在家中也很少有机会一起吃一顿饭。”
在当时,为了顺利完成核试验的工作,像张旅天与父亲张蕴钰这样的情况在马兰基地很是常见。
基地组建初期,有一对夫妻,先后接到调令要去参加一项十分保密的工作,要求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不能和任何人讲。两人安置好孩子后各自出发,直到有一天,他们在基地一棵老树下等车,发现树那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此时,双方才发现原来他们是为着同一任务,奔赴了同一目的地,却谁都没和谁说。
此树后被取名为“夫妻树”
聚少离多的父子相聚在马兰
原子弹爆炸成功后,马兰基地的任务也随之公开。“有一次我问父亲,原子弹那么厉害,怎么才能只打坏人又不伤及老百姓呢?”张蕴钰的回答让张旅天至今难忘:“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也不要使用它。”
红船编辑部注意到,张蕴钰后来在他写的《战争与和平的台阶》一文中说“以核武器进行战争,就必然央及非交战国的和平人民,核战争是大恐怖战争。广岛、长崎的死难者不能复生,人类对自己的未来应做出积极努力,当今比以往更有条件实现和平共处的世界”。
1975年,张蕴钰重返马兰基地工作,任国防科委副主任兼基地司令员。同年11月,主持了我国第二次地下核试验。张旅天则在1978年因参加核试验效应工作,也来到了这里。聚少离多的父子俩相逢于马兰。
马兰基地
“在试验场,父亲检查工作时腰病复发,无法直着腰,但他仍坚持弯着腰在一个工号、一个工号地走,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看。”聊到这段往事时,张旅天眼里闪起了泪光,似乎这一幕仍发生在昨天。“晚上我请假去指挥部看他,看见他因为腰直不起来,只能趴在桌上休息,很让人心疼。我给他按摩腰部,看着他那曾经宽阔、厚重的脊背,明显消瘦了下去,我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那天夜里我给父亲按摩到了很晚……”
程开甲称其为“最好的朋友”
正当新中国核试验捷报频传的时候,十年动乱波及到了基地,基地中很多人受到了冲击,程开甲院士便是其中一个。为了保护尚在建设的核试验事业,保护科研专家,张蕴钰以开会和研究工作的名义把程开甲派到了北京,之后又亲笔给程开甲去信,让他“站稳立场,遇事多同党委同志交换意见”。程开甲心领神会留在北京,暂时避开了那场纷乱。这封信,程开甲生前一直珍藏着。
令程开甲深受感动的还有这样一件事:1976年,地下核爆炸试验前的讨论会上,坑道临近出口处的封堵问题成了争执的焦点。程开甲认为出口过宽,如果不进行封堵就有泄露的危险。有人提出反对,认为“再多增一米,就是修正主义”。张蕴钰再一次站了出来,坚决地说:“这个问题,听老程的。”
两次经历,让程开甲后来每每谈及此事时,都会留下热泪。程开甲曾说:“张蕴钰是我最尊重、最敬仰的领导,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晚年的张蕴钰(右)与程开甲
1988年,张蕴钰因我国核武器大气层试验的总体设计和组织实施与程开甲一起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张旅天回忆说,父亲深知科研人员的重要性,所以一向尊重、信任科研人员。“基地职能不同于作战部队,定位至关重要。父亲组建基地时,就提出基地要为科学实验服务,为科学家服务。他说,党和政府讲为人民服务,部队讲为打胜仗服务,我们试验基地为科学试验服务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具体体现。”
在张蕴钰的带头下,基地养成了尊重科学、按科学规律办事的传统。他反复叮嘱基地的同志,一定要把研究所的工作做好,一定要重视科技工作,基地的事情不能只是打石头(工程)、蒸馒头(后勤)。
张蕴钰的这些话在基地后来的历任领导中心口相传,成为基地建设的一条金科玉律,基地研究所先后涌现了十位院士、三十多名科技将军,涌现了一大批年轻的高素质、高层次科技人才。
父亲的心情都在他的诗里
张旅天告诉红船编辑部,父亲张蕴钰出版过多部诗文集,还曾担任过解放军《红叶》诗社顾问、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父亲是一位儒将,爱写诗,他的心情都在他的诗里。”
张蕴钰的诗词中,马兰基地是他永远离不开的话题。“他离休后,经常回忆、整理和创作一些文章和诗词,字里行间描述最多的是马兰。对我来讲,马兰也有我幼年的童趣,父辈的自豪。”
张蕴钰出版的诗集
面对着被称为“死亡之海”的罗布泊,张蕴钰作诗“玉关西数日,广洋戈壁滩,求地此处好,天授新桃源。”一个荒凉之地成为了他心中的桃源。
“光巨明,声巨隆,无垠戈壁腾立龙,飞笑融山崩。呼成功,欢成功,一剂量知数年功,敲响五更钟!”又蕴含了他对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后的兴奋之情。
1996年7月30日起,中国暂停核试验。得知消息后的张蕴钰感慨不已,赋词一首:
光天化日,原子弹,电闪地震雷鸣。
寰球世界,伫立听,中国音响声明。
鸦片战争,八国联军,日寇如狼虎。
百年忍辱,天安门狮吼。
备而不用持衡,防止核战争,保住和平。
2008年,适逢马兰基地创建50周年。已卧病在床的张蕴钰坚持以诗表意:
马踏西陲,
兰花问早。
精心梳妆五十载,
神韵世人晓!
基业再兴,
地阔天高。
喜看马兰新一代,
盛世创业豪!
这首“马兰精神,基地喜盛”的藏头诗成了这位儒将的绝唱:2008年8月29日,新中国核试验事业的重要开拓者、核试验基地首任司令员张蕴钰与世长辞。
久旱的马兰,下了一整夜雨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张蕴钰仍在挂念着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嘴里不断在念叨着“三百万,三百万吨啊!”张旅天说,三百万吨,这是我国首次氢弹试验时的当量。
2008年8月29,张蕴钰在北京逝世,享年91岁。按照其遗嘱和马兰基地方面的意见,张蕴钰的骨灰被分别送回老家和马兰。
在马兰基地,大门上挂着巨大的黑底白字的横幅“张蕴钰老司令员永垂不朽”。基地领导列队迎接,从东门横穿基地到西门近3公里长的道路上,官兵肃立两侧,神情凝重地向车队行注目礼,他们以最庄重的仪式迎接他们的老司令员回家。
“那天是10月15日,第二天就是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纪念日。”张旅天说,那个季节,整个新疆都很干旱,没有雨水,但是父亲骨灰回到马兰的那天晚上,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马兰基地烈士陵园
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在新疆罗布泊成功爆炸,这一伟大胜利结果的背后,是一段艰苦卓绝的故事。“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是马兰精神的精髓,也是我们对使命信仰的不懈追求。采访的最后,张旅天说:“那一代的人,用他们的热血与理想换来了今天的生活,我们现在的年轻人一定要‘勇于担当,忠于理想,不忘初心’......”【本文根据张旅天采访口述整理而成,相关图片由张旅天提供】
撰文:周晓宇